刀,似是在深深歎息……這是一柄不平凡的刀。
刀長三尺七寸,鋒刃無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絕世寶刀!
寶刀雖好,此際卻積滿了厚厚塵垢,且與周遭的蜘蛛絲苦苦糾纏,過往的所有璀璨
光芒,早已萬劫不複!
從前,刀也曾有過顯赫的時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強壯的手中,斬下無數高手的頭顱。
但今天,它卻被隨意掛於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兩旁更放滿犁耙耕具,昔日的萬般
光華,全都在暗裏湮沒!
假如它隻是一柄平凡的刀,也還罷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絕世的寶刀!
試問這樣的刀,如何能屈身在此陰暗一角?
然而,刀的主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刀一樣,屈身在不應屈身的地方?
刀名“雪飲”,它到底要飲血?還是要從此飲恨?
聶風充滿好奇的目光一直未離雪飲,年方六歲的他,竟可目不轉睛地瞧著雪飲,已
然過了整整三個時辰。
晚風輕輕掠進此破陋的鬥室,拂起聶風柔滑的發絲。他的臉孔小而靈秀,靈秀中卻
又隱含幾分堅毅之氣,剛柔並重。
他很想舉起這柄大刀,看看它究竟有多重?
他記得父親曾十分輕易便將雪飲舉起,甚至還把它用來破柴!
寶刀用作破柴,多麼浪費,多麼可悲。但這是刀的命運,隻怪其主人心硬如鐵!
聶風自然不明白個中緣由,一顆赤子之心隻想也學他的爹一樣舉起雪飲,好讓自己
能助其一臂之力。
更何況此刀並不如一般的破柴刀,它散發著一種莫明的光芒,深深的吸引著聶風。
縱然他的爹從不準其觸碰雪飲,然而小小的心靈卻一直在躍躍欲試。
燭光掩映之下,雪飲恍若夜鬼,靜靜地勾引著聶風……聶風緊蹙雙眉,心意立決,
遂找來了一張矮凳,小腳踏上,剛要把雪飲取下之際,隻覺此刀竟是出奇地重,且更有
一股奇怪的感覺向他的心頭湧去……那是一股不祥的感覺。
殺人的刀,大多帶有一股不祥之感。
聶風心知不妙,可是已經太遲了。
人,確是絕色美人。
她有一個很溫柔的名字,她叫顏盈!
她正處於此陋室的廚中,不住地把一塊肉來回剁著,剁著,似要剁至地老天荒。
這個女人,正是聶風的娘親!
皎潔的月色自窗子透進廚內,在落到她的臉上;她的臉美的令人透不過氣,正是眉
目如畫,芙蓉如麵,彷佛連一顆淚珠也會把她的腮兒滴破。
她的心呢?她的心會否如她的臉那般嬌弱,一顆淚珠也會把她的心兒滴破?
這美麗的女人,也和雪飲一樣,同屬於一個男人。
一個曾叱吒一時的天下第一刀客──-北飲狂刀“聶人王”!
一想及聶人王,顏盈操刀剁肉的手就更急,使力更重,像是非要把那塊肉跺為肉碎
不可。
刀下之肉就如是她的怨,六年多的怨……想當初,她愛聶人王威武不凡,更仰慕其
是群刀之首,誰知道自與他共結連理後,愛郎忽爾封刀歸田,也封鎖了他的心!
粗布麻衣,裏不住玉肌冰膚;縷縷炊煙,掩不住傾城豔色。
她,確是美人中的美人。
如此的一個美人,滴粉搓酥,本應許配給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淪為尋常村婦,終日
與飯鍋及掃帚為伍?末了還給柴火汙了臉上的顏色?
真是憤懣填胸……無從宣,惟有操刀更急,肉碎更碎。
正自想的出神,忽聽的“當”的一聲!聲音來自廚外,顏盈私下一驚,急忙奔出看
個究竟。
隻見聶風站在矮蹬之上,呆呆瞧著跌在地上的雪飲。
太重了!即使一般壯碩漢子要高舉此刀也甚感吃力,聶風僅得六歲,縱然可把雪飲
取下,也沒能耐將之舉起,於是手上一滑,雪飲便重重墜地,更在地上撞出一條裂痕!
“哎,風兒,你幹什麼?”顏盈趕上前抱著聶風,卻發覺他的血脈平和,麵上毫無
受驚的神色。
“娘親,這柄刀內裏似乎有些可怕的東西!”聶風不明所以,天真地問。
顏盈避而不答,道:“傻孩子,你爹不是叮嚀你別去碰它嗎?怎麼不聽從他的教導?”
她的語音異常溫柔。
“我……我隻想幫助爹爹破柴!”聶風童稚的看著顏盈,憨態可掬,顏盈給他逗得
不怒反笑。
畢竟,聶人王雖然令她失望,她還有這個可愛的兒子。
她輕挽著聶風的小手,道:“我們莫要給你爹瞧見了,否則他又會訓示一番,來!
讓娘親來撿起它!”
剛要彎腰拾刀,卻發覺此刀竟連自己亦無法舉起;驀地,一個沉厚的聲音響起:
“別要幫他!讓他自己收拾好了!”
說話的人是一長滿須髯的男子,散發,體形頎長,身披褐色衣衫,外表看似是一個
平凡的莊稼漢子一般,惟眉目之間散發著一股挺拔之氣,整個人就如一頭猛虎,猛虎中
的猛虎!
“爹!”聶風叫了一聲。
那男子原來是聶風之父──-北飲狂刀“聶人王”!
聶人王掃視著地上殘局,跟著側頭向兒子說道:“我早吩咐你別碰雪飲;既然此番
是你自己弄它下來的,這柄刀,亦必須由你親自掛回牆上!”
“人王,風兒僅得六歲,怎有能耐將之掛起?你不是在說笑吧?”顏盈反問。“無
論如何,身為男子,應該對自己所作的事承擔一切責任!”
聶人王說著輕拍聶風左肩,問:“風兒,你明白沒有?”
聶風似懂非懂,但目光中卻流露著一種在小孩眼中罕有的堅毅之色,緩緩地點了點
頭。
“很好。”聶人王展顏一笑,繼續道:“你還記得我教你的冰心訣嗎?”
“記得!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對了。冰心訣能使人心境清明,我隻想你熟習冰心訣,不想再見你舞刀弄槍,知
道嗎?”
聶風不解地問:“為什麼?”
“小孩子別要多問,待你長大後,自然會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
聶人王說罷轉問站在一旁的顏盈:“盈,你道是不是?”隨即輕挽顏盈的手。她不
知為何麵露慍色,把他的手甩開。
聶人王的心略感不妥。
聶風卻沒留意父母之間的變化,他隻是定睛注視著雪飲,圓圓的眼睛彷佛在對雪飲
道:“雪飲啊雪飲!我一定可以把你放回原處!”
聶風雖然是這樣的想,可是以其微末的力量,當真要掛回雪飲,卻是談何容易?
已經是第三天了,他仍是努力不懈地將雪飲提起,提至半途又不枝放下,一次接著
一次,毫不間斷。
顏盈慵懶地斜椅窗旁,半張嬌俏鳳眼,望著自己的兒子在這樣那樣,心中不禁感到
這個孩子真是出奇的傻。
和他父親一般的性子!
聶人王又到田裏工作去了,他似乎樂此不疲;顏盈每天除了淘米做飯和打掃外,多
半是無聊地坐於窗旁,怔怔地極目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
有些時後,倘若鄰舍經過,都會有善地喚她一聲“聶大嫂”,顏盈總是勉強地擠出
一絲笑容,笑容當然頗為生硬。
是的!她不高興別人如此稱呼她,她本應叫作“聶夫人”呀,如果聶人王仍然是天
下第一刀客的話……可惜,聶人王已非昔日之天下第一刀客,她亦永不會是“聶夫人”。
“聶大嫂”三個字鑽進耳內,真是每字如雷!
對其而言,農村的生活雖是平淡且不快樂,幸而她仍有聶風,這個孩子還是挺得其
歡心的。
他和大多數的孩子不同!他不喜多言,也不會問一些令人無法解釋的問題,不過最
重要的是,他十分喜歡陪伴在顏盈的身旁。
這也許是天下第一刀客唯一不同凡響的遺傳。
顏盈瞧見聶風忙得久了,不由得憐惜地道:“風兒,先歇一會吧,別要給累壞了。”
聶風仍舊不願中途放棄雪飲,答道:“娘親,我會的了。”
一麵依然頑強堅持著,可是氣息已越來越粗。
顏盈也沒動氣,深覺這個孩子此番心力必定白費,縱然身為他的娘親,亦根本不相
信聶風可以辦到。
然而她也太小覷自己的兒子了,如果她知到在過去數晚,每當夜闌人靜之際,一個
小小的黑影還在不斷努力著的話,那麼,她一定會大吃一驚!
就在第五天的早上,天未破曉,顏盈已先自起來,往廚中準備早飯。
當她剛從寢室步出時,她就發現了一樁奇事,不自禁地高呼一聲!
隻見雪飲已安然掛於牆上,顏盈不可置信地看著它,瞠目結舌!
聶人王也聞聲而至,眼前情景亦叫他一愕。
夫婦倆麵麵相覷。
“是風兒掛上去的?”聶人王問。
顏盈搖首,道:“誰知道!他那有此等能耐?”
“跟我來!”聶人王一麵說一麵和顏盈步進聶風的寢室。
昏暗的寢室之中,聶風仍然在倒頭大睡,甚至適才顏盈的叫聲亦未能把他吵醒,他
看來極為疲倦。
聶人王細察之下,發覺兒子的雙手早以擦破,顯見是因為曾摔跌無數次所致。他將
這一切看在眼內,忽然道:“真是一個不屈不撓的孩子。”
“人王,你的意思是……”“是他幹的!”聶人王臉上泛現嘉許的微笑,即使尋常
刀客也不能輕易地把雪飲揮動,由此可知聶風的潛力深不可測!短短數日之間,竟然可
以將雪飲掛回牆上,當中更曾因為氣力不繼而多番倒下,可是,他仍然能夠站起來,再
接再厲,實是小孩中罕見!
顏盈更是雀躍不已,喜道:“太好了!人王,那麼你今後別要強逼他習什麼冰心訣
了,索性傳他傲寒六訣,好讓他有天能克紹箕裘,成為另一個揚威武林的刀客!”
聶人王驟聽顏盈之言,並不即時回答,沉思一會後,才慎重道:“我逼風兒掛刀,
隻為要鍛練他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男兒漢,僅此而已。至於刀法,學了它,反會令他涉
足江湖,一入江湖,人便難以回頭,總有一天會死在別人的手上!”
“但風兒資質如此上乘,若然得你傾囊傳授,屆時隻有別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又怎
會死在別人手上?”顏盈滿懷渴望的道。
聶人王聽罷隻是微微搖頭,他堅決不傳聶風刀法,實是另有苦衷。
顏盈的眼角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彷佛是被他那顆堅決的心刺傷。
她默然一瞥睡著的聶風,過了良久,才慢慢轉身,逕向廚中走去。
聶人王尾隨而入,問:“盈,你在生我的氣了?”
顏盈不加理睬,隻顧低頭淘米,半晌才道:“別要空著肚子作活,吃點東西才到田
裏去吧!”
她這句話聽來雖是一片體貼之言,可是,語調卻是異常的冷淡。
聶人王的心頭不禁一痛。
時為正午,烈陽當空。
大地散發著一股悶人的酷熱,遠方卻有一片烏雲在徐徐飄湯,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無際的耕地上,農夫們正在田裏辛勤插秧。雖然各人熱得汗流挾背,惟想
及最後的收成,這一切辛勞都是值得的!
不錯!對於尋常的農戶,勞力換來秋後豐收,何樂而不為?
然而,對於一個曾威震武林的刀客,這些微末的、不得溫飽的收獲,會否心有不甘?
聶人王也在人群中插著秧,一幹人等忙了整個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態畢露,惟獨聶
人王依然麵不改容地工作著。
陽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身上煎熬。他的衣衫盡濕,滿額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聶人王毫無怨言,他自與顏盈結合後便矢言歸隱田園,從此,永遠不再踏足江
湖!
若再耽於江湖,恐怕早晚必會禍及顏盈,他如此深愛這個女人,當然希望她能夠活
得長久、開心、幸福……幸福二字,對飽曆江湖凶險的聶人王來說,原是異常陌生,但
聶人王私下深信,隻有歸於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堅決為情封刀,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