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繡突然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頭看著蘭錦,眼圈開始一波一波地泛紅,那眼淚在眶中轉呀轉,終於在眨眼間掉了下來,“我已經好幾天沒吃到好的了……嗚……娘親怎麼還不來找我……我天天躲在土地廟求土地公公讓娘親快點找到我……那些村民好小氣,都拿壞的,又幹巴巴的東西孝敬土地爺爺,今天瞧在玫瑰糕的份上,我不計較你搶我弟弟了,我原諒你了……”
小家夥馬上一臉同情的模樣,把自已麵前才吃了一個的玫瑰糕推到文繡的麵前,細聲細氣地安慰,“姐姐別哭,賜兒的也給你吃……”
蘭錦一直很安靜地閉著眼,唇邊帶著極淺淡飄渺的笑意,仿佛遙遠的山穀中的一朵靜蓮,聽完文繡一番哭訴後,終於睜開雙眼,“能說出自已府上在哪麼?到了京城,我派人送你回去!”
文繡臉上漲得更紅,似乎在猶豫著,蘭錦瞧她似乎越想越委屈,淚灑得越來越歡,好象糾結著、痛苦著、被家人所棄的模樣。
果然,那丫頭狠狠地搖了搖頭,拿起賜兒擱在一邊的濕毛巾,用力地擦了一下小臉,一臉的認真模樣,“將軍,文繡給你當小丫環使喚好不好?隻要能有吃的就行!”
蘭錦看著這個有意思的小丫頭,她臉上很髒,但方才擦了後,整張小臉清晰地露了出來,竟然是個很清新的小美人,唇紅齒白,一雙烏黑的大眼透著一股靈氣,蘭錦唇邊露出淺淺的笑,“你會幹什麼?”
文繡想了想,很久後,大眼睛裏閃過的期待,才很慎重地憋出一句,“文繡會暖床,娘親說文繡身上很熱,天氣冷時抱著睡,最舒服的!”
小家夥一聽,馬上高舉一隻手,興奮地說,“賜兒也會,娘親也說賜兒身體軟軟的、熱熱的,好舒服哦!”
蘭錦精致灩漣的唇邊露出個帶著點無奈的笑,搖了搖頭,連自已也弄不清楚,居然會耗神跟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聊天,他轉了一個身背對著兩個小家夥,不再搭理。
蘭錦到達駐地時,帳營已經搭建完畢,蘭錦一下馬車,就將懷中的寧天賜扔給身邊的侍衛,吩咐道,“本皇子要沐浴,順便把兩個人弄幹淨了,命令所有將軍、副將、參將半個時辰後,在帳營集合。”
“屬下得令,七殿下!”
蘭錦到帥營中,他剛脫去身上的的錦袍,四個侍衛就搬著一個超大的浴桶進來,身後還有一個侍衛捧著一套幹淨的銀色盔甲及幹淨的衣袍,恭身後,悄悄退了出去。
蘭錦脫去衣裳,潛入浴桶之中。若是平時,他定是洗個半天,刷上兩三次,可今日不同,大敵當前,隻能草草洗了一遍。一想到胸口處可能有那小家夥的口水,腰處有那小丫頭的汙泥,又忍不住狠狠地重刷了一次方罷。
浴後,蘭錦進入帳營中,眾將下跪請安時,他一身雪衣琉璃,在燈籠下越顯絕代芳華。竟惹得潼關的幾個守將無法控製自已的眼睛,而頻頻地抬頭瞄向他。
蘭錦自小已習慣這種眼光,也不介意,揮了揮手示意眾人不必多禮,便走到當中的主帥桌前,坐下。
到午夜,他與眾將士商定完畢後,帶著微微的疲倦回到了自已的帥營,剛掀開簾子那一刹那,蘭錦以為走錯了地方,可再放眼認真一瞧,沒錯,營帳中央那個超大的浴桶還擺著,沒撤離。
隻是,整個營帳,目所能及之處,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天翻地覆!
那一套銀色的盔甲被分散地扔到各處,床榻上的錦被可憐兮兮地半吊在木桶邊沿,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浸在水中,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到處散開,地圖被折成一隻大船掛在最顯眼的衣架上,帳營中代表著帥令的指揮旗被插在他換下的一雙銀靴中,高高地放在案桌中央,兩旁還整整齊齊地擺著他的幾雙短靴,象在行軍列隊。
而那兩個小家夥,竟……
摟在一起橫躺在他的床榻上,身上僅蓋著他的披風。
蘭錦緩緩地走向床榻,冰晶琉璃的瞳仁直直盯著盯著那兩個沉睡的小家夥,全身散發著寒意。
蘭錦身後的近侍洪齊嘴巴張得足足塞下一個雞蛋,他侍候蘭錦多年,知道主子有嚴重的潔癖,平常從不與人共騎共坐,甚至別人坐過的地方,他連靠近都不願。而蘭錦最難容忍的應該算是有人爬上他的床。
床榻上的兩個小家夥絲毫沒感應到危險的來臨,“起來”蘭錦伸出長臂,驀地抓住錦被的一角,用力一掀,那一瞬,所有的怒氣被抽得一空,琉璃眸中折射出千變萬化的光彩,分不清是震怒、驚異,他幾乎難以置信地看著床榻上的兩個小家夥,竟然,竟然赤條條地抱在一起睡覺。
洪齊噎了一聲,在蘭錦一記冷眼下,忙退了出去!
蘭錦很快地告訴自已,眼前不過是兩個年幼的孩子!
他看看床榻邊緣,並沒有他們脫下的衣裳,雖然他們不過是孩童,並不懂得害羞,可這樣種春末的季節夜裏還是有些冷,難道他的副將並沒有給他們找一套衣服?不可能!
蘭錦眸中閃過一道波瀾詭譎,最終尷尬地憋出一聲歎,再也起不了絲毫怒氣,他苦笑地走近那木桶一瞧,果然,裏麵扔著濕漉漉的兩套小衣裳,雖是粗衣粗布,看上去還挺合身的樣子,他料想,這一定是副將派人到附近的農莊中找來的。
不難想象,這兩個小家夥沐浴後,副將不知道帶他們在哪裏過夜,便將這兩個小家夥帶到他的帳營中,結果,侍衛尚未清理好這裏。估計是那個野丫頭看到覺得好玩,便自作主張不讓侍衛撤走浴桶,於是,在野丫頭的慫恿下,兩個小家夥痛痛快快地在他帳營中玩了個底朝天。
此時,兩個小家夥鬧乏了,擁在一處睡得很沉,對他方才的怒吼沒有絲毫的察覺。
蘭錦撿起地上的披風輕輕拍了幾下後,俯下身,重新為兩人蓋上。
他悄悄走出帥營,吩咐侍衛再去弄一套孩子的衣裳過來。
半個時辰後,侍衛送了過來,蘭錦悄悄走到床榻邊,輕輕掀開披風,先將小天賜從那野丫頭手中抱了出來,沉睡中的文繡哼了一聲,動了一下身體,四肢擺了個大字,繼續沉睡著,蘭錦琉璃眸徹底呆滯,雖然這野丫頭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但到底男女有別,他忙幫她蓋上披風,尷尬中,琉璃眸溢滿了璀璨妖異。
蘭錦先用毛巾擦著小家夥並沒有幹透頭發。他從不曾幫人穿過衣裳,好在小家夥的身子很軟,折騰一小番後終於穿好了,正要將他放在床榻上時,小家夥突然蠕動了一下,軟軟的雙手環在了他的腰際,嘟喃了一句,“娘親,賜兒有乖乖哦……”
蘭錦嘴角忍不住溢出一絲的笑意,伸出手溫柔地撫過小家夥幹淨瑩白的小臉,仔仔細細地看著懷中孩子每一個精細的五官。
他眸中滿似複雜的矛盾,心裏翻覆著,這是沈千染的孩子,與他如此相象,看到的人都會認為,這孩子與自已血脈相連。
是呀,血脈相連……對這個孩子,他分明應該是憤怒、應該憎恨、應該厭惡,可自己卻不忍推開他,難道,真的是血濃於水?就象當年,他看著蘭悅儀折磨著沈千染時,他並不知道沈千染與自已的關係的情況下,竟還是選擇了去救她?
蘭錦悄然閉上眼,腦中閃過一個人影,那一頭的銀發,一雙眼眸也是琉璃璀璨,那一瞬,他感覺自已就像蚌殼被人強力地撬開殼,裸露出裏麵最脆弱的骨格。
東郊行宮。
看著娘親的瞳眸仿佛被掏成空白,她整個人慢慢地,慢慢地佝僂下來,最後曲成團跪倒在下床前。
淋了一個多時辰的雨,她從不覺得冷,可是這時,看著娘親嘴角那一抹暗紫的深紅,她感到渾身上下四肢百骸五髒六腑都泛著冷,牙顫得曆害,連哭聲都在抖……
終於、終於鼓足了勇氣,顫得曆害的手緩緩地伸出、伸出去,探了探寧常安的鼻息。
立刻,她觸電般收回了手,抬起臉,看著蘭亭,她淚流滿麵,全身戰粟如篩,啟啟闔闔間竟說不出半句話。
蘭亭慌了,他將她象嬰兒一樣抱在懷中,輕拍著她的後背想讓她平靜下來,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她的臉沒入她的墨發,一遍遍地安慰,“你還有我,我們還有賜兒……”
“嗬嗬……”沈千染搖了搖首,她想說些什麼,卻滿腹辛酸哽在咽中,她一邊流著淚一邊突然震顫地笑開,最後,近乎傻氣地吐出一句,“娘親活著……”
未等蘭亭有所反應,她突然生出一股氣力,猛地從他懷裏掙開,一隻腳跪上了玉床,她不敢移動寧常安的身體,此時的寧常安脈息脆弱得毫無生氣。
她從懷中取出針炙,小心翼翼地刺入寧常安的身體一側的幾個要穴,讓血脈漸漸地運行。
半柱香後,她再探向寧常安的脈息時,懸在咽喉處的一顆心終於落下。
可看到圈在寧常安腰側的那隻手時,沈千染眸光一閃,如利劍,狠狠地將蘭禦謖翻了過來,隻聽輕輕悶哼了一聲,蘭禦謖那慘白如紙的臉被轉了過來。
沈千染的眼瞼瞬時急收了幾下,落在了蘭禦謖的右手腕上,那裏象是被刀割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血液已經凝固,她驀地明白,娘親為何能撐下來的原因,是蘭禦謖給她喂了自已的鮮血。
一定是他聽到了陵墓外的動靜,而寧常安的體質早已堅持不了完全不吃不喝,他心生不忍,便用血喂養了她。
此刻,她的心分不清是什麼感覺,亂成一團,她帶著無助的眼光看向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