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皇太子朱標來說,洪武二十五年(公元 1392)春天,是最煩人最痛苦的季節。
但他也不曾想到,這是他在人世間度過的最後一個春天。
新春正月,恰是“千門萬戶瞳瞳日,卻將新桃換舊符”的時節,帝都應天城內洋溢著一派升平景象。戰火早已遠去,人們在廢墟上建起了比“鍾山龍蟠,石頭虎踞”的古金陵更顯雄偉的應天新城。街衢店肆煥然一新,士庶商民摩肩接踵。
到處炸響著爆竹,到處飄溢著酒香。秦淮河上更是彩燈映粉麵,絲竹伴槳聲。連一向苦慣了的引車擔漿者流,那冷了一冬的臉上都綻現出春意盎然的微笑。
但是,皇太子朱標卻感受不到這春的氣息。
太子所居住的東宮謂“春和宮”,也可稱為“龍興宮”,在這裏聽不到鞭炮,也聽不到喧嘩笑語。因為防衛的需要,殿內向來不植花木,故而不可能看到枝頭的花蕾或新綠。在這裏你隻能根據寒暑的變化來判斷冬春四季。
惟一能使朱標意識到節日氣氛的,便是過春節比平常更繁忙更勞累了。
朱標所處的時代,朝廷尚沒有頒布春節休假的製度,君臣們照常上朝。在這點上真不如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舒服。
朱標為朱元璋的嫡長子,係孝慈高皇後馬氏所生。他自洪武元年正月被立為太子,迄今恰好二十五個春秋。洪武十年,因朱元璋頒詔:“自今政事並啟太子處分,然後奏聞”,國家一般政務實際上已落到他的肩頭。又因洪武十三年罷丞相一職,析中書省之政以歸六部,六部之奏直達聖裁,所以太子的公務就特別繁忙。每日案牘如山,鬧得他宵衣旰食,席不暇暖,任是鐵鑄的軀體也架不住日鏽夕蝕。更不消說,他的身體本就不強,兄弟之中最顯孱弱,故而雖四十歲剛過,正值如日中天的盛年,卻已漸漸覺得力不從心了。
遵照《周禮》並沿襲曆朝規矩,從“正旦”夜漏未盡七刻鍾鳴,皇帝及在京
文武群臣在奉天殿行大朝儀,大家互相拜年;拜年而後又於謹身殿大排筵宴,君臣舉觴同賀;再而後浩浩蕩蕩前往太廟祭祀皇帝的祖宗及配饗的功臣英魂……最隆重最繁瑣的則是大祀天地。祀前齋戒七日,使其以整潔之身麵對神明。到了大祀之日,又是戴月起床,冒寒出宮,祭天於南郊之圜丘,祭地於北郊之方澤。連同大明、夜明、星辰、太歲、五嶽、五鎮、四海、四瀆及風雲雷雨諸神都已祀過,皇太子略鬆口氣,已然臥床難起了。
所以,上元燈節的前夕,宮內即悄悄地流傳著太子得病的消息。卻隻見太醫們一遍遍被召進東宮,又各自冷著臉子回去。據說隻是“偶感風寒”,但吃的什麼湯藥,卻嚴格保密,無人能夠知曉。
當然,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太子妃呂氏即是曉得病情的一個。
這一日,姓左的一位年長禦醫給太子把了半天的脈,而後說句:“不妨事的,將息數日便好。”然後開了藥方,無非人參、黃芪、甘草、白芪之類。待向太子床前跪辭過,拿起醫包走到廊前的時候,卻被太監喚了回來,說呂娘娘有話要問。
禦醫便又躬著身退回。在西廂房裏,隔著紗幔與呂妃唧咕了幾句。呂妃忍不住嗚咽起來。後來,送走了禦醫,呂妃重新洗了臉勻了麵,等再至太子榻前,已是笑意盈盈了。
不一會兒,湯藥已然熬好。呂妃便用一隻耀州窯的白瓷刻花碗盛了藥湯,一匙一匙,親自喂進太子嘴裏。
“沒事的,”呂妃說,“禦醫隻是囑咐你注意歇息。‘三分醫,七分養’呢。”
“你拿藥方我看。”太子說。
他看了藥方,果然也沒有什麼,隨手扔在一邊。又問隨侍的太監:“剛才我打盹兒的工夫,可有人來過嗎?”太監說:“是秦王遣一位姓莫的長使來過。”太子便有點警惕:“秦王府的人?來做什麼?”“說隻是代秦王問太子的春安。他自己不方便來,否則早就專來拜年了。”太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都說些什麼?”
“莫長史也沒說什麼。隻是說,秦王感謝太子殿下的關照。”太子便閉上眼睛,且揮手讓他們退出。
太子呻吟似地長歎口氣,心裏怨道:“朱校啊朱校啊!我這病恰是你折騰出來的呀!”……太子的病的確與秦王有關。
洪武帝共有二十六位皇子。乃是:太子標、秦王樉、晉王、燕王棣、周王棣、
楚王楨、齊王榑、趙王杞、潭王梓、魯王檀、蜀王椿、湘王柏、代王桂、肅王模、遼王植、慶王、寧王權、岷王楩、穀王橞、韓王鬆、沈王模、安王楹、唐王、郢王棟、伊王。最後一位皇子楠,剛剛滿月便夭殤,故未冊封。
以上二十六位皇子之中,秦王樉、燕王棣、晉王、周王柿、楚王楨、齊王樽、趙王杞、魯王檀為洪武三年冊封。而蜀王椿、湘王柏、代王桂、肅王模、遼王植封於洪武十一年。直到洪武二十四年,即皇太子朱標得病的去年,又封了慶王、寧王、岷王、穀王、韓王、沈王、安王、唐王、郢王、伊王。
在朱標的二十幾位親兄弟之中,有的已經天殤,有的年紀太小;而年紀不算太小,已經能夠參與國事“為皇上分憂”的,或直言曰“能對明王朝產生影響的”
親王之中,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屬皇後所生,即他的嫡親兄弟,共有四位,即老二樉、老三桐、老四棣、老五棉。其他的,都是洪武帝之孫妃、李妃、郭妃或其他姓氏不詳的妃們所生的了。
太子對朱樉、朱相、朱棣最為重視,十分操心;尤其是老二秦王樉,他更是愛護備至。但竟是老二讓他傷透了腦筋啊!此事還得從建國之初說起。朱元璋雄才大略,放眼長遠,曾與群臣商議遷都。候選的城池如洛陽、開封等雖也有諸多優勢,但權衡再三還是選中了關中即陝西西安。恰如禦史胡子祺所說:“夫據百二河山之勝,可以聳諸侯之望,普天下莫如關中也!”朱元璋很以為然。但不知為何,此事議過,卻不了了之。
遷都事雖已擱淺,但畢竟“普天下莫如關中也”之論引起了朱元璋的重視。
為控製西北,便將其嫡親二子朱樉封為漢王,駐藩西安。足見其對二皇子的器重。
然而,不承想朱校並不領情,倒是私下裏常吐怨言,怨父皇罰他來邊遠貧瘠地方受苦。埋怨倒也罷了,竟十分嬌縱,對地方官吏和駐邊將帥多有不恭,甚至濫殺無辜,惹得民怨沸騰。他以為離京城太遠,父皇對他的言行聽也聽不清看也看不爽,想管教亦是鞭長莫及。殊不知父皇因過分的器重,也便予以格外的“關心”。
洪武帝何等人物?他可不是渾渾噩噩糊糊塗塗的庸王。秦王的諸多惡行劣跡早已通過不同渠道傳到他的耳朵。於是,龍顏震怒,決定治朱棱以罪。
然而,真要治罪了,他卻又考慮得很深很深……洪武帝擔心的倒不是一般的犯法違科,而是朱棣這小子在關中究竟有無“異謀”?倘有“異謀”,這小子以“河山之勝”、“諸侯之望”,“舉天下”而與老子抗衡,那可怎麼得了啊!思忖再
三,洪武帝秘密將秦王押回,交宗人府看管審查。同時令皇太子前往陝西,調查取證,然而太子出行的名義是“巡撫陝西”,慰問關中父老及駐邊將士。
就在去年的中秋八月,太子朱標點齊了隨行的文武臣僚,浩浩蕩蕩地出城了。
出城那日,本來天氣晴朗,卻忽然彤雲蔽日,轟隆隆一陣霹靂震撼殿宇。洪武帝大為驚駭,是夕竟夜無寐。輾轉反側,遂召來精通《周易》者入宮占卜吉凶。
然後遣中官持諭追趕太子的車駕。
第二天,太子在路上見宮中秉筆太監胡公公飛馬而來,喘籲籲高呼“太子接旨”。他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未免忐忑。不想聖諭的意思卻是:“爾昨渡江,震雷忽起於東南,是威震西北之兆也。然一旬久陰未雨,惟有雷火,頗令人疑。因占有‘陰謀’,特囑爾宜慎舉動,嚴加宿衛。至陝則施仁布惠,以回天意。欽此!”
太子連讀三遍,一時未捉摸透皇上的深意。
經數千裏跋涉,好不容易到達西安,時令已是秋末冬初。顧不得鞍馬勞頓,太子忙巡查視事。陝西本是大省,轄八府二十州九十五縣。不要說踏遍山山水水,就是挨個兒到九十五座縣城站上一站,那也不是輕鬆的勾當!更無須說,還要接見地方官吏,賞賜有功之臣;還要視察兵營,激勵各級將士;還要理刑獄,查倉廩,訪問耆老,拜謁寺廟……雖是象征性的,卻也勞神乏骨。
自然,最要緊的還是調查秦王究竟犯了怎樣的罪愆。查來查去,看來主要是恃寵放縱,未能嚴於律己。間或潛出王府拈花惹草,竟至強奸民婦,進而又指使扈從將民婦之夫活活打死。此外秦王口無遮攔,常於酒後發泄對皇上的不滿;尤其對“遷都西安”一事過於敏感,竟至口吐髒字,大罵持此議者純是“渾鳥”……自然,如果設身處地為秦王著想,其真實意思,大概是擔心遷都之後,失去他所眷愛的這座王國吧?然而,秦王究竟有無“異謀”?此事幹係重大,卻也最是難查。何為“異謀”?皇上說的“異謀”指的是什麼?太子倒是在秦王府裏住過,卻並不見有什麼“殺氣”。他亦曾拐彎抹角地試探過與秦王最投契的人,包括衛所將校們的口風兒,竟也瞧不出有異常的跡象。總之目前為止他還拿不到秦王有“異謀”的證據。歸根結底,皇上此番令他來處理秦王一案,他老人家究竟想的什麼?設若皇上是要治之死罪——依皇上的秉性,未必“虎毒不食子”,“異謀”
的小把柄兒說安也是能安得上的!然而,設若皇上不欲治之死罪,而僅僅是要擺一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姿態,做出番“大公無私”的樣子給世人瞧,那
“異謀”之謂純屬無稽之談呢……對了!父皇曾特為諭示他“震雷”雲雲,是否要他“雷聲大而雨點小呢”?皇太子朱標反複揣摸。總不得要領。他當然知道,此番巡陝,是要鍛煉他處置棘手事務的能力。皇上亦曾諭示他:“自古創業之君,曆涉勳勞,達人情,因物理,故處事妥當。守成之君,生長富貴,若非平昔練達,少有不謬者。”這回就是要看他是否能達人情因物理,處事妥當。辦得漂亮不但皇上高興,就是天下臣民亦得服膺欽佩;而一旦將事情辦砸,其後果如何,他一時還想象不出……皇太子又是疑惑,又是愁悶,又有點煩躁不安,又有點膽戰心驚。這萬般苦處,卻又不好向別人傾訴,於是便化作毒液,侵害了五髒六腑。更兼初到西北,水土不服,食也食不好,睡亦睡不寧,爬山越嶺,顛躓蹉跌,漸漸便支撐不住,已然有恙在身了。
但他必須強打精神,不能讓別人瞧出一絲病態。因為他是太子,是國之“儲君”。人們喜愛的當然是一位身體強健、精力充沛而且既有仁愛之心又有治國才能的天才!畢竟巡撫陝西的時間有限,他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裏,對皇上、對國人甚至對秦王、對自己都要有個交代。於是在征詢了護從大臣的意見之後,采取些明裏暗罩的手段,將秦王強奸婦女致死人命的事情化解,使原告苦主當堂撤訴。
至於秦王說的些個“醉話”,雖也有隻言片語屬實,但迭經人們傳播,蒼蠅已變成了大象。權且記錄在案,待回京與秦王質證,然後請示聖裁。
皇太子好歹熬到農曆十一月末。“冬至”將至,陝西早已是冰雪封地,徹骨之寒眼看要將病孱之軀擊斃。隻好打點行裝,撤返京師。
他斜躺在轎車裏,一麵借手爐、腳爐取暖,一麵偷偷服藥,在半昏迷狀態裏與鬼魅抗爭。
他有時望著茫茫雪野,覺得此行與此生或許如雪野般的一無所有。
太子此番巡陝,倒是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收獲,那便是在他離開西安之前,忽有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士子來拜,並獻上一張陝西省的地圖。展開一看,不禁又驚又喜:隻見全陝西省八府二十州九十五縣,一山一水,一關一隘,溝壑草木,礦產資源,皆朗朗分明,標得清楚而準確。他重賞了進圖者。乘著一時的興奮,準備草擬一份《進圖表》。他知道對父皇來說這是一份極好的禮物。父皇不喜歡珠寶,喜歡的就是土地。他太了解父皇的脾性了!他在《進圖表》中含蓄地表達了勘察測繪之苦。他相信父皇能從這地圖上看到皇太子的足印……然而略一思忖,
他又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並為剛才的想法感到了羞愧。
他“哧哧哧”地將《進圖表》草稿撕碎……“唉!也真是折磨了二弟!”病榻上的皇太子又喃喃著。
自打巡撫陝西回來,朱樉便三番五次派人來東宮打探消息。但太子不漏一點口風,鬧得朱樉提心吊膽,如熱鍋上的螞蟻。
其實,不要說朱樉,連太子本人也心裏沒底。
最近的幾年,說是“君臣和睦”、“國泰民安”,但奸佞出的也不少,連開國的功臣勳舊都有不少落馬。輕則發配,重則殺頭,甚至株連九族。尤其是一個“胡惟庸案”,牽連了多少人啊!先是胡惟庸以左丞相職圖謀不軌而伏誅,一時震動朝野。而後又有禦史大夫陳寧、中丞塗節等“胡黨”共一萬五千人受株連。甚而太師李善長畏罪自縊;致仕大學士宋濂(曾經是太子標的師傅)被抄家、發配,死於路上。父皇近來又命刑部以肅清逆黨事“播告天下”,告示上被列入“胡黨”
名單的就有韓國公李善長,列侯胡美、唐勝宗、陸仲亨、費聚,已故侯顧時、陳德、華雲龍、王誌、楊璟、朱亮祖、梅思祖、陸聚、金朝興、黃彬、薛顯,以及都督毛驤、陳萬亮、耿忠、於琥,凡二十人。對這些人的罹禍,雖多是其咎由自取,但太子心裏,卻隱隱有些痛惜。
那一回,他大著膽子為李善長說了幾句話,不僅未起作用,反倒惹皇上生氣,也傷了他們父子間的和氣。
那是洪武十三年的一個春日。天氣晴朗,太子陪皇上在乾清官議事。其實胡惟庸剛剛伏誅,而李善長因與胡有戚誼關係而受牽連,皇上欲加之罪。太子對李善長雖無很深的了解,但以前母後在日,曾聽她說過李善長的一些好話,便向皇上進諫。說:“父皇誅夷過濫,就不怕忠臣們寒心嗎?”皇上一時默然。稍頃,令人取來一根棘杖,放到地上,對他說:“那是什麼?汝且為我取來一看!”太子因懼棘針刺手,便沒有揀取。不料父皇又說:“揀呀!為何不揀?是怕刺手嗎?”
隨即意味深長地笑道:“朕令汝取棘,汝以為棘上有刺,怕傷汝手。若得棘刺除去,不就無虞了嗎?朕如今所殺的大臣,便是為汝除刺,汝難道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嗎?”……但當時太子並不感激父皇這種“拔刺”的辦法,倒憑了年輕氣盛,直抒胸臆。便與父皇爭辯說:“父親的用心兒臣當然知道。但兒臣願意父皇用堯舜的辦法……”說著說著,有句話就說得太衝,太過刺激:“父皇難道就不明白,
‘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嗎?!”於是惹得父皇怒不可遏:“什麼?汝是譏我為桀、紂嗎?!”隨手搬起禦座向太子頭上砸去……如果說父皇處置大臣是為儲君拔除棘刺,太子亦能理解;但令他痛苦的是,何止大臣,尚有自家的骨肉兄弟呢!朱梓是如何死的呢?潭王朱梓是太子的八弟。他一直駐藩長沙,遠離京都,按說不會與謀逆的奸黨沾上邊兒的。可誰知因為他的嶽父於顯及妻弟於琥坐胡惟庸黨而被誅,他自己也便恐慌不安。果然有人告他“潛謀作亂”。父皇便立即召他來京受審——就跟這一回對待秦王朱樉毫無二致。偏潭王十分憤恨,索性“破罐子破摔”豁了出去,根本沒有秦王朱樉的明智,於是憤怒對傳旨的大臣喊道:“我不去!我寧見閻王,不見賊王!”說罷,攆走大臣,關閉宮門,與其妃於氏緊抱一起投入柴薪。頓時火光衝天,連同整座王宮化為灰燼……長沙的那把火已經燒過去兩年了,但是那種燒焦的肉體的氣味仍在。太子間或也夢見那火,燭天燭地,而人在火焰上舞蹈。有時那在火焰上舞蹈的並不是梓,而是其他人,甚至也包括了自己!他也常在夢中請求梓的寬恕。雖則他也知道,那治梓於死地的並不是他,而是父皇。但他畢竟是太子,他應該能在父皇麵前為兄弟說幾句話的。可惜他沒有說。為此他深懷愧疚,意識到這將會影響到他的壽夭!也許,正因為有潭王梓的前車之鑒,他這回必須為秦王樉開脫了。
那剛好是春節的前夕。太子風塵仆仆回來,急忙去文華殿覲見皇帝。他記得那日奇冷。從東宮到文華殿並無多遠,他卻已手足冰涼。車子裏的太子覺得寒徹骨髓,突然間有一種諸葛武侯在五丈原巡營時的滋味。
皇帝年逾六旬,但健康得令他羨慕;而他剛剛四十出頭兒,已自覺行將就木了。
父皇照例說了幾句慰勞的話,馬上切入正題,由太子稟報赴陝的前後經過。
他說,遵照皇上旨意,他在陝西“施仁布惠”,使庶民鹹頌萬歲恩德……但皇上聽得並無興趣。或許,此類頌詞皇上聽得太多而膩了吧?聽著聽著,皇上突然插問一句:“你是傷風了?怎地一直咳嗽?”“哦,兒臣是有一些兒傷風,但並無大礙。”他這才意識到適才是嗽聲不斷的。他甚至還往小太監手捧的盂裏吐過幾回痰。
“那就快說說秦王的事吧!”“是!臣遵旨……”太子知道這才是“正題”的開始。他字斟句酌,把早已默念過的奏稿再念一遍。一麵念,一麵察顏觀色。
他當然先從無關緊要的事上說起。的確不錯,秦王對自己太過放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做了些不該做的事。但多係身邊的人誤導教唆。兒臣已將所關涉之人帶來,候皇上查明後交有司發落……他看了看皇上,見皇上眯著眼睛,神色平靜,知道他的所供與秦王之所供比較契合,沒出什麼紕漏。他又看了看在龍案另一側侍立的幾位大臣——刑部的尚書和侍郎,大理寺卿和左、右少卿,還有一位禦使。大家隻知道麵對皇上誠惶誠恐,而對他的陳奏,看似聽得仔仔細細,但也許什麼都沒有聽到。太子擦了把汗。他估計秦王的命運會比潭王的好。
太子繼續陳奏。終於接觸到最為重要的亦即有無“異謀”的問題了。對於這個問題,太子在心裏準備了幾套奏稿,他可以隨時根據皇上的態度變換說法兒。
當然,他已打定主意要為秦王開脫、轉圜。但絕對不會如洪武十三年的那回,因言語不當而差點讓父皇的椅子砸到頭上。
他說道:“秦王極其關心軍事,時常帶領王府護衛練兵習武”……此時皇上的眼睛一亮,眉毛一聳。“然則經臣一查,他這是謹遵聖訓:不要以為天下既定便丟棄了弓箭刀槍。皇上不是亦時常考核文臣們的箭法嗎?”……此時皇上微微頷首。旁邊的大臣們也互相覦上一眼。
太子又說:“秦王的確與當地駐防的將軍們過從甚密,常一起圍獵、飲宴……”
此時皇上將原先偏坐的身子調整過來,眼睛也直直地盯向他。皇上說:“他不在王府裏好好呆著,整日裏鑽軍營,與那些都督、指揮、千戶們喝得爛醉,都鬧騰些什麼?”太子對此早有防備。他並不急於回答。他又咳嗽了幾聲。他用袍袖拭了拭額上的汗。其實,冷汗早將內衣溻透了,涼冰冰貼在了身上。他不由地打個寒噤。
“嗡?!”皇帝站起來,目光凶凶。
幾位大臣也都盯著他。殿裏靜靜地。在他又咳嗽的時候,某位侍郎竟也喉頭發癢隨著咳了一聲——卻不敢真咳,忙用袖頭堵住嘴巴。
這一刻,被囚的秦王是否也會咳嗽呢?秦王的頸項是否會因這咳嗽而突然發涼呢?是啊,秦王樉的命運須臾間便會有結果了!後來,當皇太子標又回到那記憶中的須臾間時,他都後怕得要命。他想象著秦王樉在被押赴刑場的時候,朝他聲嘶力竭地大罵:“你這狗東西!竟還是我的親哥嗎?是你把我送上了斷頭台呀!”……而正因為有這種想象,太子標從記憶中回到現實之後,便會有莫大的
自豪與驕傲!是他把秦王樉的性命保住了!就是在那可怕的須臾間裏,他忽然發現父皇的眼神凶則凶矣,但卻有著一絲絲悲哀,一絲絲怯懼,一絲絲祈求,一絲絲鼓勵……總之是複雜而奇怪的眼神。
他恍然大悟。也許,恰是在這一刻,太子標才完全理會了,父皇在他離京之後,為什麼遣中官飛速攆上,傳達那條聖諭!是的,也許是那聲震撼殿宇的炸雷,震聾而發聵,使父皇終於明白了,必須提防看不見的“陰謀”。卦上的“陰謀”
寓意豐富,未必指的是某個人,或某幾個人(胡惟庸黨),在明目張膽地挑撥他們父子之間自相殘殺。這“陰謀”的製造者,隻能是看不見的鬼魅啊!是的,父皇其實最希望看到的,是借太子的手,堵住別人的嘴巴,而將他的親兄弟救下。
既明白了父皇的本意,後麵的話不就好說了嗎?於是,太子便解釋說:“陛下您把他派在那兒,令他節製陝西兵馬,為的就是防備蒙古人。他與將士們過從甚密,那不是好事情嗎?至於酒醉說幾句渾話,或做幾件渾事——比如於軍帳中拉民女來勸酒等種種劣行,陛下可加深責。但切勿重辦!”他說到這裏,皇上意愈加惱怒了。皇上離開禦座,咚咚咚走到他的麵前叱道:“汝竟敢替他開脫!他身為親王,其行跡卻如市井之徒!不要說在軍中胡鬧,即使在王府之內,又該當何罪……”然而,雖聲色俱厲,卻與洪武十三年的聲色俱厲迥然不同。他明白父皇是在同他演一出戲。
接下去太子又解釋說,秦王並非反對遷都。他實在是對秦地愛之太深,生怕因遷都而失去那塊封地。他在那兒已有多年,與關中父老是有了水乳交融的深情。
他不似有的親王,本有王國,卻戀著帝都的繁華而遲遲不肯就藩。秦王在關中苦心經營,恨不能三年五載便將陝西變得如江、浙相似。“陛下請看,這便是由他親手繪製的陝西地圖!”太子在這節骨眼兒呈上陝西地圖,而且能大膽地欺騙皇上說這是秦王所繪,這太出人意料。不要說在場的大臣,就是皇上也頗受感動。
皇上將地圖在禦案上展開,手指輕按著,臉幾乎是貼在了圖上。那斑白的長髯在圖上拖來拖去。他是要親吻這片大地。大地給了他柔情。所以,當他抬起頭的時候,眼裏分明有淚花在閃動了。
於是後來皇上在太子和大臣們的懇求下,決定寬宥秦王。不僅沒有殺頭,沒有廢為庶人,沒有削其王位,甚至連俸祿也隻是減其三年二載。但是皇上要秦王好好研習洪武六年頒布的訓誡諸王的《詔鑒錄》,一條一條,一字一字,對照自
身,好生反省。如有重犯,嚴懲不貸……太子忍不住潸然淚下。這眼淚是為秦王流的,也是為皇上流的,更是為他自己流的。
“秦王駕到!”隨著太監尖細的一嗓兒,門簾閃處,一個高大身影撲進來。
踉蹌兩步,喊一聲:“大哥……”便在太子的榻前跪倒,泣不成聲。
“唉,二弟,你這是做什麼?快請坐!”但是秦王並不坐。他把宮人擺好的座椅搬開,抹著淚水說道:“大哥,無論如何,你得受我三拜!”說罷,行拜禮。
太子原想他一拜三叩首也就罷了,不料連續三拜九叩首。
秦王的座位靠得太子極近,兩個人麵對麵,彼此可以端詳得清楚。太子看到的是一條高大碩壯的漢子。眼眸虎虎的,裏麵存了粗蠻與率直。皮膚粗糙些,顯然是西北的氣候所致。那兒風多而雨少,太子受不了,就常咳嗽,有時也吐粘粘的痰,所以他就多少替秦王抱點兒委屈。
秦王淚眼模糊地打量太子一眼,不禁吃了一驚。他那麼疲弱,那麼憔悴,鬢發已顯斑白,瞧上去倒比父皇還老。他知道那白發裏就有自己的一份兒;至少眼前的疾病就與自己有關……他顧不得自己淚臉如洗,倒要去擦太子腮上的幾滴。
哥兒倆便抱頭痛哭起來。
哭罷,秦王說道:“大哥呀,你這活命之恩,我是終生難忘呀!”太子說:“你看,怎能那麼說呢?要說恩德嘛,那也是父皇——”“不不不,我都清楚!我這條命就是你給的!你做的對!我三番五次派人來找你,你一概是閉門不見。急得我撞牆砸窗,亦曾罵過你咒過你。唉!想不到你倒暗暗地為我使勁!替我做了那麼多的好事卻又不叫我知道。特別是那張陝西地圖,本是你受了苦累……卻把功勞加到我的身上!唉!你讓我該怎麼報答你呀?”太子淡然一笑說:“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