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頭祭第二章(1 / 3)

第二章

父親十五歲的那年日本人不請自來,我的家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劫難,祖父祖母小姑以及同在一村的外祖父外祖母全都陰陽兩隔,大伯父的新過門的媳婦漪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僥幸逃過此劫的父親三兄弟誓死報仇雪恨。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活著太難受,死就不怕了”,十五歲的他開始跟著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兩個兄長過上了一種刀尖上行走的日子。他的目光深遠迷離仿佛永遠在回憶,也許我能深刻的體會他的這句話,因為隻有胸中有血心中有淚的人才可以說出這麼簡潔而富有哲理的話。平心而論,他確實活的夠長的,這並不是說他有多高壽而是指能從那樣的死人如草芥的歲月裏存活下來確實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奇跡,就如同廣島原子彈爆炸過後的幸存者或者納粹集中營裏幸存下來的猶太人一樣。

由於工作的原因我從八十年代起可以每年去幾次那個東麵的島國,這在那個時代裏是非常令人羨慕的。公事之餘的時間裏我還可以順便幹點私活,我想盡可能的多走訪一些前十幾年前從中國回到日本的被釋放的戰犯,他們都已經是六七十歲的“老鬼子”了,當然在那個時候提這三個字有點不合時宜,所以我的私人到訪也是打著中日友好的幌子。我的內心很矛盾,一方麵我抵禦不了島國電子產品的**,我隨便買幾件小玩意一回國,我那些朋友同學親戚就把我當作神明一樣看待;另一方麵是我真的忘不了我的家族前前後後有九口人死於日本人的手裏,比起他們的遭遇來,納粹集中營裏被毒氣毒死的人算是幸運的,日本人的最可惡最可恨的地方就是殺人的手法太殘忍。父親母親都說:日本人是狼狗畜生野獸魔鬼等等的說法都不太確切,它們是這個星球上有物種以來最**最殘忍最惡心最沒獸性的一種生物,可見仇之深恨之切。在我的追問下,當我得知我的大伯母,也是我的大伯父的第二任妻子陳玉婷遭罪受難的過程細節時,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惜我不能穿越回去找當年的鬼子算賬,如今我麵對的老鬼子或許就是當年惡事做絕的入侵者,可我還能替我的家族報仇嗎?,當然,從理論上來講,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隻要我趁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撲上去卡住他的喉嚨就可以結果了他。這些當年在中國幹過壞事的人隻要是願意接受我的采訪的都表現出了懺悔和感激之情。還有一些幹脆不願意和我見麵,他們的想法不說我也知道。我發現我犯上了輕度抑鬱症。父親和母親本來不願意說給我的,是我百般磨纏才讓他們開了口。玉婷大伯母是我心中的女神,她的故事可以另寫一本書,因為在本書裏隻能把她的故事混跡在眾多人的故事裏,這對她不公平。為了講玉婷大伯母的生前事,我被父親打了一個耳光。父親從來舍不得打我,我知道父親的心上有幾條很深很深的傷疤,可我為了自己的一點好奇心殘忍的逼著他重新揭開了那一條最深的傷疤,我看到父親的心鮮血淋漓。我實在無法把滿大街的彬彬有禮秩序井然的日本人和那些端著刺刀的日本人聯係起來,是戰爭把人變成了魔鬼還是魔鬼本來就潛藏於人的心底。我有時閉著眼睛在想,爺爺和奶奶還有我那隻活了幾歲的小姑在天還有靈嗎?他們臨死時的感覺是恐懼?疼痛?絕望?最後的那些時間在想什麼?祖父臨死前時希望自己的兒子們給他報仇還是怕兒子們給他報仇?我覺的老糾纏這些無解的事情會讓我走火入魔。我還有一個比較明確的目的,那就是破解二伯父留給我的謎:他受傷被俘後從戰俘營又去了哪裏?,如果活著他去了哪裏如果死了又埋在何處或者死在何處?據說二伯父受傷昏厥醒來後被俘,又據說他被秘密送往東北替日本人修地下要塞後逃出要塞進入蘇聯加入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一年後反攻回國。那他最後又去了哪裏?我堅信我的執著會感動上蒼讓我得到答案,我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日本軍部的一些解密的檔案資料和那些有可能和二伯父有過接觸的老鬼子也許可以給我提供幫助,在八十年代這不是不可能的。六十年前,大伯父和二伯父的名字不是一個等閑的名字,他和大伯父都是讓鬼子恨之入骨的又不得不佩服的中國人。

父親終於讓我的家族在飽經磨難之後尚能留下一絲可以傳下去的血脈,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到了我們這一代又呈現出枝繁葉茂的態勢,祖父在天有靈的話應該是欣慰無比。如果父親們的故事僅僅是一群無辜的受難者被驅趕著逃避宰殺的悲慘逃亡,那這樣的故事在我看來並不值得炫耀。經過我十多年的收集整理調查訪問以及親臨實地考察,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我的家鄉西川是一個有情有義有血性有故事的地方,這裏曾經血雨腥風愁雲慘淡狼奔虎突硝煙彌漫你死我活愛情激蕩生死契闊雲波詭異。二十一世紀初一個清明節的黃昏,我將嘔心瀝血幾年才完成的書稿(當然是複印件)當做紙錢在那些成片的墳頭中選定的幾個墓地墳頭燒了,墳頭四周群山環繞連綿不絕,墳那頭的世界裏生活著我的祖父祖母大伯父二伯父大伯母二伯母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小姑,他們從裏麵走出來對我這個後輩傳人頷首說:“好樣的,是我們家的種”。我又翻下山嶺走到一個坡地上的巨大的合葬墳前跪下,坡地舒緩,背後蒼峰翠嶺峰戀疊嶂,這是一個長十五六米寬五米高一米八的黃土堆,黃土墳堆上長滿了十幾種不知名的野草,老鼠和他們的子孫們在這裏安居樂業傳宗接代。巨墳裏麵葬著二百九十六個與父親們生死與共誓死報仇的我沒見過的鄉親們。他們大多數是複仇隊隊員,在那個血腥彌漫的年代,他們被迫選擇了奮起反抗,雖然他們最後的結局是一死,但是他們的死法不一樣,他們的死法和那些毫無反抗之心的被任意屠戮的人的死法天差地別:日本人縱橫大半個中國,所到之處老百姓任由屠戮,隻有在很少的地方受到老百姓有組織的反抗,而在西川這個地方,日本人終於領教了中國老百姓的血性與智慧。父親說那也是被逼出來的,要是日本人不是見人就殺,西川老百姓隻要能稍微看到點活路的話也不會去拚死反抗,日本人的殘酷屠戮把老百姓逼成了視死如歸的英雄。這樣的英雄算英雄嗎?經過深思熟慮,我覺得應該算,理由是南京大屠殺的時候,三十萬老百姓就沒看到沒了活路了嗎,他們為什麼不反抗?,三十萬南京老百姓拿著自家的菜刀和屠城的鬼子拚命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父親一說起南京大屠殺的事情就會大罵,罵的更多的是那些乖乖引頸受屠的人。當然,在我們西川,這樣的人和事也不少,一個日本兵抓住一對父子,父親四十多,兒子二十多,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日本兵押著父子兩個走到懸崖邊先把父親推下去摔死,又把兒子也推了下去。嗚呼!後來我想,正是父親三兄弟起了組織領導的示範作用,才使得西川百姓成了英勇反抗的英雄團體。如果當時沒有父親三兄弟的拔劍而起,就沒有後來的史詩般的抗日故事。墓中的他們在我的腦子裏變得鮮活起來,他們中有的我都能叫出名字,甚至能想象出他們的長相和性格。他們的出生就像是西川的一個土坷垃,但是他們的死亡卻是極其壯烈和絢麗,光彩奪目。他們在那裏評頭論足看著我這個西川後輩把一摞寫滿文字的稿紙就著六十多度的酒燒化在他們的麵前,一陣陰風吹過,那些寫滿文字的手稿捏在他們的手裏,他們竊竊私語爭相傳閱,時而回憶往事。鬼們問:“我們有你寫的那麼勇敢嗎?,人話可信嗎”,猶如驚天霹靂般我被驚出一身冷汗,我深深的把自己那顆虛榮的想借著死人的故事出名的腦袋磕在了地上:“前輩英靈在上,我願意把我的心掏出來切碎了放在碟子裏伏惟尚饗”,鬼們說:“看來是我們西川的種”。在他們麵前,我覺的我是一個透明的軀體,他們能洞穿我的五髒六腑,我腦子裏的那些高尚的幹淨的卑鄙的齷蹉的思想就像是廟裏神桌上擺著的貢品被他們看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