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周禮上蕭府,其實是想探一探他準備何時把當今這股邪火給滅了,早些讓大夥兒喘口氣。
這個事情我不太好冒然去問,眼下還是周禮去比較妥當。
周禮看了我兩眼,斷然搖頭拒絕,他道:“柳兄莫要說笑,下官實在沒臉拿這等丟人之事去煩公卿。”頓了片刻,又道:“再說,你忘了,明天就是七月十六了,更不該打擾他。”
我自然不會忘記,七月十六,是李不讓的祭日。
不論過了多少年,這一天,我都不會得到平靜。
翌日下朝回到府中,換過便服,管家已備好車馬酒水糕點。我上車,出皇城西門一路向前,往伏虎坡李家祖墳去。
今日他仍然沒在朝上見到他。這個時候他一定是在那裏吧,在那裏喝酒。
我曾見他醉過一回。
李不讓下葬的那天晚上,伏虎坡的月亮清涼皎潔,星輝月色照在他默然的麵上。他一壇接一壇的喝,喝到一頭栽倒不醒人事。
他在人前總是平靜淡然了,看久了那份淡定自若,我幾乎就要以為任何傷痛重負他都可以付之輕輕一笑,忘了他一樣有血亦有淚。
他用他的方式沉默的痛著。
李不讓墓前喝酒,他醉了那一次,往後我所見的,是一壺酒兩個杯,他淺淺地喝,靜靜地坐。那一次的放縱痛飲像是宣泄了他所有的激烈情緒。
到了伏虎坡,我下車,抬眼果然在不遠處的柏樹下看到他的身影。
提了食盒,走近他身側,他握著酒杯轉眼,淡淡微笑。那笑意浮在麵上,淺得不易察覺,卻教我一陣心悸。
十年前,初次見他——他家族剛遭了貶謫,自己亦正是被人唾罵得緊,雍王老丈人那種貨色也跑到他麵前落井下石。
我初次見他,李不讓引薦,他正是這樣淡笑。
那時我就想,他這樣的一個人,名譽、權勢、地位、富貴都有了,怎麼還會去貪軍餉。一個有貪念的人,又怎能笑得如此淡泊。
我一直不想去相信他有罪。
我崇拜了多年的兩個人,少年成名,名滿天下,一個身在廟堂,輔佐明君治國,一個戍守邊關,捍衛江山安寧。
那是北漠最為人稱道的天驕。
如果連他都會是佞臣,這個朝堂我還可以相信誰?
何為“是”?何為“非”?是非誰來斷?或者朝堂之上本無是與非。
天子一句話,顛倒了忠奸,抹殺了忠義。
我曾經想過不如辭官回鄉罷,可終究還是留了下來。因為當今在試圖挽回,更因為他還在朝中。
親征回京,當今第一件事便是大明殿上拜相。那日何種情形,我想文武眾臣沒幾個會不記得。
他站在殿上,挾著大戰殘留的戰火,鬢角衣袍都散著駭人的銳意,鋒芒如刺,平靜的眼中是一層薄薄的冷色,尖銳逼人,像失了鞘的利刃,冷冽,危險。如此陌生的他讓很多人心生懼意。
我說不出當時自己是什麼樣的心境,隻是看著他,看著當今至禦座上下來,噙著笑,不容抗拒地把相印按在了他手中。
當今說,國不可一日無相,從今以後,替朕統領百官。
李不讓辭官後,空懸了兩年多的相印再次有人接掌。
我不知道他良久看著那方印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接受當今的強勢,心下是哪種感受。我想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沉默是順從多一點,還是無奈多一點。正如當今在三軍陣前說出那樣驚世駭俗一句話,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默然是不想抗拒,還是不能抗拒,或者根本無心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