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將“便於時用”同“宜於歌詠”融合起來,形成了“文辭”、“政教”合一的局麵,而“道”則依然為首。至宋朝,周敦頤首次提出“文以載道”說:“文所以載道也……文辭,藝也;道德,實也。”“藝”自然應從於“實”。事實上,宋人是以“道”將“文”打發掉了:即使文章儷巧,言語工巧,也“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元代對於“詩無邪”的思想也極為推崇,如楊維楨就認為詩應以教為尚,指出如“虞廷載賡”,則“君臣道合”,如“五子有作”,則“兄弟義章”。明清時期,詩文之外又興說部,但就思想而言,論者仍多附會於“助風化”、“補朝綱”之類的“文”之於“治”的老調。
由此可見,文學自古以降始終未曾突破“思無邪”的藩籬:文正而理彰,文規於正方可化成天下。對此周作人指出:“此所謂正,特準一人為言,正厲王雄主之所喜,而下民之所呻楚者耳!”刪《詩》定禮而“陰以為帝王之右助”,必然會“夭閼國民思想之春華”,於是論著者無不“折情就理,唯以和順為長”,即使偶有閑情綺語,著於文章,則也不敢有些微“逸軌之馳”。儒家詩教規範“文章”,導致了“文藝之作,靡不潤色鴻業,宣布皇猷為用”的腐敗局麵,長此以往,則勢必文運凋敝,國運衰微。
更為甚者,“儒風扇虐”為害尚不止一端,其遺毒於“文章之士”者亦非淺鮮。古之為文者,或為“致君堯舜之方”,或為“弋譽求榮之道”,人人唯利是圖,甚至不惜“折其天賦之性靈以自就樊鞅”,即使偶有書寫真實性情者,其文也絕少“特異其采”。所以未嚐有人獨辟蹊徑,原因不言而自明:“偶有立異,久已為眾所排,遂以槁喪。”周作人的慨歎是不無道理的:天才常不為時局所限,每逢時代變遷,必有領袖人物橫空出世,創舉世偉業,然而此種情狀惟獨不見於我國文壇,究其原由,即在於中國文運久為儒教所困,加之“道學繼起”,製藝遂生,更使文章喪死極致。凡此種種,國民思想翦伐,文章盛業梏亡,一切均不在言下了。
至此,從孔子刪《詩》入手,《論文章》對盤踞我國文壇數千載的儒家詩教進行了全方位的解構,在他那裏,“舊澤”確乎已絕然“無存”了。但需要指出的是,同魯迅一樣,周作人對於傳統的消解顯然也不乏過激之處:“無邪”及“載道”思想固然在拆解之列,但孔子刪《詩》卻也有其功不可沒之處,如若不然,《詩經》也許真就蕩然無存了。此外,“十三國”雖已不見全貌,但畢竟還有《關雎》遺風,平心而論,“後妃之德”一類的詮釋尚不至完全遮蔽其“美感至情”,所謂詩無達詁,讀《關雎》者該不會一概淪為儒家詩教的附庸吧。
4.反思:發“新潮”於“弗作”
在周作人筆下,儒家詩教可謂徹底消弭了,而這一點也正反映了那一代人的悲觀與矛盾心態:深受傳統“國故”浸淫,本應將其弘揚於當世,然“舊澤不存”,思想遂陷入無所依傍的困頓,又環顧上下,目之所及依舊是“輾轉未嚐蛻古”的“實利之遺宗”。於是在對傳統文論進行拆解的同時,他也開始建構起自己的文學觀點:將立國之策寄望於工商實為釜底抽薪之舉,即使“諸業駿盛”,“寧遂足盡人生之事耶”?目下實利為禍之勢不減,國民精神日漸萎靡且有“走阪之勢”,而為今之計,“以虛靈之物為上古之方舟”方不失明智舉措。所以如此,仍見於“國魂”一說:精神式微,則“體質徒存”,貌似強盛,而實如槁木。一言以蔽之,唯有“文章”無愧於勝業,國運興衰,見於文運,文風淵朗,國民精神才能“進於美大”。基於這些思考,周作人將建構的基點集中在對文學意義及其使命的全方位探討。
在當時,文學的本質等問題即使在西方也甚為“雜糅”,所謂“懸解益紛,殊莫能定”,實不易理出個頭緒來。鑒於此,周氏主要采納了美國文論家亨特(T.W.Hunt)的折衷觀點:“文章者,人生思想之形現,出自意象、感情、風味(Taste),筆為文書,脫離學術,屆及都凡,皆得領解(Intelligible),又生興趣(Interesting)者也。”也就是說,文學有異於學術,前者具“藝術特質”,意在“普及凡眾之心”,後者則“過於專業”,“唯供學子研治之用”,故而“文章之不文(Unliterary),蓋不必?陋無學(Illiterate),有足貽笑於大方者在也,凡學術專業之詞,皆足為文章之?耳”。此言一出,也就廓清了文學與非文學的區別,而此舉在當時是頗具有建設性意義的。
關於“文”與“質”的關係,他批評了“文家非學子莫勝”及“色相之美優於托物”兩種極端觀點,指出文學應為“文”、“質”合一,“既不偏於學績為文之說,亦不至過宗美論,唯主辭藻”。就其本質而言,文學“悅人之意”必須基於“尚美”特質,也即文學所載當為“清明而具美相”的“至美思想”,以使讀者從中領略到至理人情。換言之,文學之“文心詞致”固然重要,“靈明之氣”尤不可少,若文勝質亡,也就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了。這樣,“文”與“質”的關係就決定了文學的“具神思”(Ideal)、“能感興”(Impassioned)、“有美致”(Artistic)三種特征,三者以“意象”、“感情”、“風味”為媒介(Mediums)共生共存,從而彙為上乘“文章”。
關於文學的使命問題,西人常言“著者極致在怡悅人情”,我國則素有視小說為閑書一說,而在周氏看來,“美致”不應代表一切,刻意於興趣,美感隻能使文學作品淪為末流,或陷入“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arts sake)的泥潭。鑒於此,周氏提出了“雖非使用,而有遠功”的文學使命觀,其具體表現如下:一、裁鑄並闡發“高義鴻思”:真正的文學作品應“博大精采”,以傳諸人心,使讀者能得聞妙理,豁然貫通,並最終“進於靈明之域”;二、闡釋時代精神及人情:文學能忠實再現特定時代的國民精神及人生性情,盛世文風勢必淵朗,衰時文運自會萎靡,因此文學首在書寫人世興衰及人生悲歡,文學家將人間情狀“鑄為鴻文”,從而使讀者能“朗鑒人事之微”;三、“發揚神思,趣人心以進於高尚”:意旨闡發離不開意象化生,文學家隻有思入神明,脫絕凡軌,其作品才能“不滯於物”,發揚“神思”既有助於作者祛除名利思想,又可讓讀者擺脫功利觀念。
至此,周作人完成了關於文學諸多問題的全麵反思,其中既有對現代西方文學觀點的批評與借鑒,更不乏對我國傳統文論思想的繼承和揚棄。可以看出,周氏文學思想的基點一開始就是搭建在中西對比與對照平台上的,而正是憑借這樣的平台,他才有可能在消解中實現建構,並繼而完成一種全新的文學思想的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