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平定,酷吏來俊臣受誅,都發生在神功元年,此時武則天已七十三歲。
由此,中央朝廷竟出現武則天稱製以來少有的穩定。武則天任用婁師德為納言,王及善為長史,狄仁傑、杜景佺、王方慶為同平章事,姚元崇為夏官尚書,徐有功為殿中侍禦史,魏元忠為肅政中丞,那些能幹穩重忠直的大臣掌握了權力,政治清明,一切又回歸於井井有條。武則天從姚元崇的一番話,已知道過去所製裁的那些謀反案大多是子虛烏有、栽贓陷害的冤案,很多人死於濫刑之中,她覺得自己成了濫刑之主,頗感內疚,後悔不已,對這些大臣也就放心大膽地使用,也願意聽他們犯顏直諫。武氏諸王想獨攬朝政的野心慢慢的破滅了。
武承嗣、武三思對姑母的這些決定感到難以理解,心中著急惶恐。他們知道這些大臣與他們格格不入,會幹擾他們繼承大統的意圖。但自從聽了李昭德的勸諫以後,武則天對這兩位侄兒已心存戒備,除偶爾讓他倆兼任宰相外,一般的時候寧讓從侄們掌政事、兵權,也不讓他倆位處中樞。這些情形他們心知肚明,但他們兩人很狡猾,雖然心中急切求為太子,但都不當麵明言,怕招到姑母的反感。
在他們想來,姑母要想使大周朝廷延之千載,必然要立他們中的一個為太子。她決不會這麼傻,以為自己的兒子換了姓就會成為武家的繼承人。這在當時代表了幾乎所有人的想法,在百官和百姓心中,現在的太子仍姓李,而不是姓武。所以,他倆讓一些人在武則天麵前陳說利害,請求太子之位。
於是,有人向武則天進言:“自古以來,沒有一位天子立異姓為後嗣的。皇上應當當機立斷,立武姓本族人當太子,如此才能使大周得以千代永繼。”
武則天的心情也十分矛盾。她何嚐不知道兒孫們姓雖改了,但仍是李家的血脈,在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心目中,他們依然是李唐的子孫。隻要由他們繼承皇位,這國家仍是李唐的天下,一切都會像沒有發生過的那樣,她的朝代就會仿佛沒有出現過一般很快被人所遺忘,她想做一位開國之君的夢想就會破碎。真正能繼承大周王朝的隻能是真正的武姓後代。她試著朝這方向努力,但心中又不願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子。特別是大臣們又會不顧一切地反對。她僅是廢長立幼就引
起過叛亂;為了讓臣民們接受她這個皇帝,她也殺了好幾年,宰相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但他們骨子裏還是唐臣,他們承認了武則天這個皇帝,但沒有認可她立的那個新王朝,沒有認可武姓皇族。認可她,也隻是因為她是李家的媳婦,是李家江山的看護者、代理人,是名義上的皇帝、真正的太後。武則天有能力創造一個新王朝,她可以繼續使用嚴刑讓文武百官馴服地做大周的臣民,但這意味著要繼續殺人,殺這些忠誠能幹的大臣,殺掉自己的親生兒子與自己的孫子們,每每想到這裏她感到陣陣的心痛,這些已經不能做了,因為武則天真的老了。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走向終點,一天天在和她仰慕過的那個太宗皇帝李世民,和那個同她一起廝守了幾十年的那個皇帝李治在走近。一旦那一天來臨,她終究要與丈夫合一個墓穴。雖然她是皇帝,但她同時又是一個女人、妻子,她不願意孤零零地在陰間。那麼如果在那裏見了丈夫她將怎樣告訴丈夫,難道說:
“我為了自己的構想殺了所有的兒子。”見了太宗皇帝,她又將如何告訴他,是告訴他:“我把你騎在馬上奪來的又精心治理的天下奪了過來,如今已是武姓人的天下了。”
其實,在祭祀太宗、高宗的時候,她曾經這樣想過,但那時她精力充沛,殺伐決斷無人敢諫,做一位開國之君的那一份欣喜和自信使她淡化了這種自責。
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無論多堅強冷酷的女人,母親的天性卻永遠不會泯滅。武則天年事越高,母子親情越來越融化她心中的那份冰冷。她開始思念起遠謫的兒子——廬陵王。她的夢想也開始冷卻,她開始停止狂奔的腳步,慢慢地停下來,然後開始向丈夫和兒子們靠近。
聖曆元年(公元 698 年),武則天祭祀天神時,已經腳步踉蹌、老態龍鍾了。
姑母的這種樣子,讓武氏二王焦急萬分。武則天以往較喜歡武三思,覺得他侍親以孝,體貼聖意,所以常常臨幸他的王府府邸。而對武承嗣,武則天也曾因他是長侄,有過立他為太子的念頭,但後來覺得武承嗣的野心太大,因此對他不如對武三思那麼喜愛。這一年初她又一次駕臨武三思的府邸,武三思這時再也顧不得隱藏其心意,向姑母暗示了要做皇嗣的願望。武則天帶著滿腹心思回宮。
對於武承嗣、武三思二王對太子之位的覬覦,大臣們心知肚明,對一些人加緊在武則天麵前的勸說也有所耳聞。一天,武則天宴請眾宰相,席間有人要勸她立武承嗣、武三思為皇嗣的事。廉吏狄仁傑說:“萬萬不可!昔日太宗皇帝櫛風
沐雨,親冒鋒鏑,而有天下,傳之子孫。先聖高宗以二子托付陛下。陛下如把社稷移歸他族,於理不通。況且姑侄與母子誰親?陛下立子,則應思千秋萬歲之後。
配食太廟,承繼無窮;若立侄兒,則未曾聽聞有侄兒為天子卻祭姑於宗廟的事。”
如今的武則天對這些話已經能夠聽得進去了,不過,她又有一種本能的惱火,就對狄仁傑說:“這些是朕的家事,愛卿不要插嘴。”狄仁傑絲毫不退說:“王者以四海為家,四海之內,都是陛下的臣民,哪一件不是陛下的家事呢?《臣軌》上說:君為元首臣為股肱。講的是,君主和大臣是一個整體,何況老臣位居宰相,豈能不參與討論呢?”武則天無言良久,沉默不語。宰相王方慶、王及善也趁勢勸解,以母子之情來感動武則天。武則天長歎一口氣,喃喃說道:“朕老了,不中用了。”思念一起,淚如泉湧。狄仁傑知道武則天被打動,就說道:“陛下聖明,廬陵王背叛聖意,已遠謫在外十多年,對他的懲罰已經夠了,陛下應召還廬陵王,陪侍母側,以彰孝順。”武則天滿含眼淚點了點頭,說:“眾卿不要說了,容朕再想想,總不致讓眾卿失望的。”
又有一天,武則天召狄仁傑議事,議完對狄仁傑說:“朕昨晚夢見一隻大鸚鵡,兩翅俱折斷,這是什麼征兆呢?”狄仁傑說:“鸚鵡者,陛下姓也,兩翅折者,陛下廬陵王和太子二子也,如陛下起用二子,則兩個翅膀能夠重新振作飛翔了。”武則天聽狄仁傑提起廬陵王,又落淚,連連點頭。聖曆元年三月,武則天托言廬陵王有病,遣職方員外郎徐彥伯前往召廬陵王及其妃、諸子人都療疾。七月底,廬陵王一行到神都,潛居宮中,沒有公開露麵。狄仁傑知道廬陵王已經回宮,皇上還將他隱匿宮中,說明皇上心中還有疑慮,麵子上下不來,就進宮求見。
武則天笑語吟吟,滿臉喜色,見了狄仁傑就說道:“我知道愛卿所來何事,廬陵王已回宮裏了。”狄仁傑故作驚訝地說:“是嗎,臣怎麼不知?”武則天即喚挽起簾幕,裏麵廬陵王走過來,拜伏於地。武則天攙起廬陵王,牽著兒子的手到狄仁傑跟前,說:“朕還爾廬陵王。”又轉對兒子說:“今全我母子團聚者,國老也!
兒當拜國老!”狄仁傑免冠頓首,哽咽淚湧,跪地答謝。武則天與廬陵王也膨欷流涕,命侍仆扶起狄公。狄公又奏道:“陛下母子團圓,家國之大幸事,當今天下悉知,今日在內,臣先亦不知。宮外難免議論紛紛,還以為假。”武則天點頭了,令廬陵王出舍龍門,隆重地備禮迎還。朝廷內外得知,都知道皇上將明確地傳位給自己的兒子了。
六月,太子太保魏王武承嗣,因不得立為太子,把滿腹的希望化作滿腹的仇恨,鬱鬱成病,一命嗚呼。武三思乖巧得很,立即改變態度,和廬陵王等套起了近乎。九月,皇嗣李旦堅請遜位於廬陵王,武則天讚成了,於是改立廬陵王為太子,複名顯。原皇嗣李旦為相王。
武則天確立廬陵王為太子,很明確地按親情關係確立了皇嗣,但延續大周王朝的夢想並沒有完全幻滅。她到暮年之後,身體大不如以前那麼硬朗,但對朝中之事卻不忘控製。她在神功元年,提拔舉報宗室謀反的於安遠為尚食奉禦,以看重內宮,令舉告劉思禮謀反的吉頊為右肅政中丞,注視於外。聖曆元年,又令都下屯兵,悉由河內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歸統率,把禁中兵權仍然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聖曆元年(公元 698 年)六月,為了實現對突厥首領默啜的諾言,命淮陰王、武承嗣之子武延秀人東突厥,納默啜女為妃。命豹韜衛大將軍閻知微攝春官尚書,右武衛郎將楊齊莊攝司賓卿,以兩人為使者,帶金萬兩、帛萬匹為聘禮,送武延秀入突厥。鳳閣舍人張柬之勸言說:“自古未有中國親王娶夷狄女者。”武則天的本意是想借此安定北方,聽了張柬之一席保守腐氣的話,很覺刺耳,外調張柬之為合州(治所在今四川合川)刺史。
默啜本是奸詐之徒,借唐兵除去了心腹大患契丹,又得到唐廷的分封和很多物質,兵強馬壯,羽翼豐滿,早已不把對大唐的諾言放在心上,還欲圖南侵,圖謀河北。武延秀等至突厥黑沙南庭,遇默啜。默啜對閻知微說:“我想把女兒嫁給唐朝王室李氏的兒子,怎麼派來個姓武的兒子呢?這哪裏是天子的兒呀!我突厥世受李氏之恩,聽說李氏盡滅,唯有兩個兒子在,我今天就要起兵擁立他們。”
這一席話,說得閻知微麵如土色,他曾與田歸道在皇上麵前苦爭,認為和親可恃。
如今默啜毀約,閻知微無法返朝複命,乃跪地顫顫抖抖地求請踐約。默啜對閻知微說:“我看你對我很恭順,你即留居我國,我便立你為南麵可汗,讓你為唐民之主。”閻知微無奈,隻有屈膝謝恩。默啜於是留住閻知微,扣押武延秀於別所,還扣壓了楊齊莊、裴懷古等人,並寫了封譴責書,放其他的人持書還朝,把放回的人有意頒給官爵、官服。緊接著,他即發兵攻擊靖難、平狄、清夷等軍。以上各軍皆為武則天為了平契丹、防突厥所設立的,駐防河北各州。聖曆元年八月,靖難軍使以五千兵迎降默啜。默啜勢力大增,乃進擾媯州、檀州、蔚州,又分兵
攻陷定州,殺刺史孫彥高及吏民數千人。默啜又令閻知微招諭趙州,趙州刺吏與妻秦氏率吏民士卒守城。閻知微與突厥人在城下手拉手舞蹈唱《萬歲樂》。守將陳令英在城上說道:“尚書位任不輕,今乃與虜眾跳舞唱樂,心中不感到慚愧嗎?”
閻知微吟唱道:“不得已,萬歲樂。”因趙州刺史死不投降,默啜遂進圍趙州城,長史唐般若翻城投降,於是城被攻破了。趙州刺吏與妻秦氏被擒,默啜以金獅子帶、紫袍出示給他看,說:“降則拜官,不拜則死!”他有些遲疑,看了看妻子。
妻子說:“酬報國恩,正在今日!”遂都閉目不言。次日默啜令將處死。
被放回的人到神都,報稱默啜悔婚狀,並呈上來書。武則天一看,乃是列舉朝廷五大罪狀,態度甚為不屑。其內容為:一、前所給穀種俱係蒸熟,種之不生;二、金銀器多係偽劣,不是真物;三、突厥可汗賞給唐使的官服皆被剝削;四、所給的繒帛皆疏惡不堪;五、可汗貴女,為嫁天子之兒,武氏小姓,門不當戶不對,屬欺匿冒充。我為此起兵,欲取河北。武則天覽書大怒:“無信默啜,自取死路!”命司屬卿武重定為天兵中道大總管,右武衛將軍沙吒忠義為天兵西道總管,幽州都督張仁願為天兵東道總管,將兵三十萬以攻打突厥。又以左羽林衛大將軍閻敬客為天兵西道後軍總管,將兵十五萬為後備。並下旨將投降默啜的趙州長史唐般若處以族誅,贈高鈕冬官尚書。
廬陵王立為太子後,武則天想,突厥人以迎立我兒子廬陵王為理由,必定會造成人心的混亂,蒙蔽臣民。於是,她命太子為河北道元帥以討突厥。果然,召募兵丁時,人們得知以太子為元帥,應募者雲集,幾日即達五萬人。
武則天又令已任納言的狄仁傑為河北道行軍副元帥,右丞宋元爽為長史,右台中丞崔獻為司馬,左台中丞吉頊為監軍使,由狄仁傑知元帥事。武則天親自為他餞行。藍田縣令薛訥,是薛仁貴之子,武則天也提升他為左威衛將軍兼安東道經略。薛訥臨行時,對武則天說:“皇上,太子雖立,外議認為您還猶豫不決,這是最重要的事。我這條命不要緊,不平突厥誓不還。”武則天點點頭,說:“你放心上任吧。”王及善也提請皇上,讓太子赴外朝以安定人心。原來,睿宗為皇嗣時,不赴外朝,隻在宮中朝謁皇上。武則天一直害怕大臣們借兒子為保護傘搞她的名堂,但現在她既然已下定決心讓兒子繼位,為安定人心,就下決心讓太子與群臣在外庭朝見皇上。朝廷內外知道武皇已決定將來由太子繼承皇統,人心反倒安定下來。
逼宮退位女皇所委重的大臣中,已有一些人正在醞釀恢複李唐江山。
其頭等人物,正是狄仁傑、姚元之所極力薦舉的張柬之。張柬之字孟將,襄州襄陽人。少年時補進太學,涉獵經史。後擢進士第,補青城縣丞,但一直不得誌。永昌元年(公元 689 年),武則天征召賢良,同時受舉者千餘人,張柬之是其中之一,當時他已 65 歲,考試得了第一,被授監察禦史,這才開始他的仕官生涯。聖曆初,遷鳳閣舍人。當時突厥默啜以女求婚,女皇以武延秀娶之,張柬之反對,出為遠州刺史。後累拜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長安年間,武則天要狄仁傑推舉宰相,狄仁傑說:“荊州長史張柬之雖老,宰相才也。用之必盡節於國。”女皇即召為洛州司馬,再授司刑少卿,遷秋官侍郎。仍不用為宰相,因未見其能。
後姚元之為靈武軍大使,行前,女皇令他舉可為宰相者,姚元之又以張柬之為可用。當天,武則天便召見張柬之,決定拜這位同齡人為同平章事,進風閣侍郎。
其年張柬之同女皇一樣均是八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