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人定時分,京都城東大街一家叫做雲霓坊的布坊依舊敞開著店門,店內燈火通明,一位梳著峨峨雲髻的嬌豔女子坐於案前,皎似銀盤的臉上媚眼緊蹙著,手上拿著的正是一本厚厚的賬本簿子。
女子翻著賬簿的動作不由的加快了起來,愈看下去愈覺得口幹舌燥,一團怒火積鬱著,當即拾起案上的竹牘朝著對麵趴在幾前睡得正酣的小跑堂六子扔去,竹牘正中六子腦袋,六子吃痛呼斥而起,嘴裏罵嚷嚷了起來:“哪個不怕死的犢子,敢砸你六爺!”
女子陰沉著臉色不發一言,六子覷著眼角一瞧慌忙陪笑解釋道:“掌櫃的,我這可不是說你哦,我是說夢裏砸我的那個家夥!”
“有這閑工夫做這等虛無縹緲的癡夢,倒不如多學些本事。”女子正是麗娘。
六子哪裏聽不出麗娘語氣裏的嘲罵,雖然他這人平時散懶慣了,但為人還算機靈,跟麗娘久了自然也就摸準了她的脾氣,當下便殷勤地捧了杯茶向麗娘討好道:“好姐姐,快快喝口茶消消氣!”
麗娘對於六子“好姐姐”這個稱呼並無任何反感,相反的別看麗娘平素喜歡對他呼三喝四的,但在這店裏雇傭的跑堂裏,待他卻是最親近的。
麗娘瞪了六子一眼,方才接過杯子,抿了一口後揪起他的耳朵大罵道:“臭小子,茶都涼了!”
“噯呦呦,好姐姐,我知錯了,我這就去再沏一壺!”被揪著耳朵的六子像一隻被人抓住一隻翅膀的雀兒,撲騰著上下亂竄。
麗娘這才解氣,鬆手後又吩咐道:“這大半個月的光景了,他都沒來一趟,下次見了他,你就直接放狗咬他!”
六子的嘴角抽搐了幾下,隨即答道:“咱們這裏哪有狗啊?”
麗娘沉默了一會兒,便不再說話了,六子見狀也自顧自地跑去燒熱水沏茶了。
大概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六子領著一個穿戴著黑衣黑帽且個頭矮小的人進了店裏,六子一進了店門便喊麗娘,麗娘抬眼一見,心下正想著說曹操曹操就到,卻未料她還未開口,那人便道:“麗娘,救我!”
綠萼不知道這幾日是如何度過的,擔驚受怕的日子仿佛令她回到了多年之前母親病重的那段時間,那段時間她和母親二人同坐在一張土坑上,母親慘白得無一絲血色的臉上卻仍勉強地擠出張笑臉安慰著尚且年幼懵懂的她。
“雲丫頭啊,你不要怨你爹,這都是娘的命,先生說了娘前世作孽太多,今世就是為了還債而活的!”說這話的時候母親的手裏還做著針線活。
可是僅僅四歲的她懂得什麼,甚至她連母親病了都不知道,更別提死亡是什麼了,在那時的她看來母親還能繡花,還能陪自己說話解悶,一切便是好的。可是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假象而已,而死亡是任何人都無可避免的一件事。
母親病死在坑上的時候,嗜賭的父親仍不知道在哪個賭坊裏揮霍著母親用性命和血汗換來的銀兩,綠萼隻要每每想至此,都會有一股怨恨的情緒油然而出,即管母親臨死前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要怨恨父親,可是當他泯滅最後一絲人性把自己賣給牙婆子的時候,自己心裏那股叫做怨恨的情緒就像掙脫出牢籠、鐵鏈的野獸一樣瘋狂地叫囂著。
然而能進入莊府,於她而言算是最好的救贖了,為此她也曾經不擇手段過。。。但是她並不後悔,當一個人被徹底逼入絕境之時,當一個人為了生存而苦苦掙紮時,什麼凜然大義、人間正道都隻是泡沫浮雲。直到莊雲蘿的改變,這一切好像全都變了。
綠萼剛進府的時候,是安排在蔣氏房裏見習的,見習嬤嬤正是蔣氏身旁得力的劉媽媽,劉媽媽把她帶回家以後,總是對她使喚來使喚去,就連紅梅也經常欺負她,譬如粗重活計都讓她幹,犯了錯就往她身上推等等。但勢單力薄的她隻能全忍了,委屈淚水早在牙婆子那裏用盡了。她永遠忘不了那天,夜裏劉氏從蔣氏房裏出來後,一臉的煞氣,高聲喚喊著她,讓她服侍她睡前洗漱,可是那天她明明是按著往日裏的水溫給送的熱水,可劉氏才剛把腳放下去,便一腳將她踹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