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行大會,平常我總是不知道的,——山上消息太不靈通——每次,在窯洞外,眺望不遠的山下,漸漸地漸漸地擠起了許多人,我才猜想一定是有什麼會了,等人已擠得很多很多,我便跑下去,果然有會。
歡迎朱總司令大會,我是在天近午的時候才知道的。“朱總司令從前方回來了,”“朱總司令從前方回來了。”……附近的一個機關裏的小勤務,這個傳那個,頃刻,傳遍了山巔,帶著瘋狂了的快樂。有些人,沒有吃午飯就跑下山去了,有些人急急忙忙,潦潦草草吃了幾口稀飯,也就什麼都不要了,去參加歡迎隊伍。人們喊著:“歡迎魯藝唱歌”,“歡迎抗大第×隊唱歌”,“歡迎陝公唱歌”……接著好幾個團體輪流著唱:“歡迎,歡迎,歡迎朱總司令!”起初,大家立著,後來,隊伍坐在地上,時間過去了,朱總司令還不來。到三時過,我往山下跑了一次,看看沒有動靜,再回上山來。“遠在三十裏外!”大家傳說。太陽已下山了,場上照不著陽光,天色晚下來,人們悄然地坐在泥地上,所有的歌也已唱遍了,人們已經開始疲倦:“今天不來了吧?”“車子壞了吧?”彼此輕輕地說,這樣猜測著。忽然間,馬達的轉動聲自遠而近,於是,卷起滿天黃沙。一下子,這一聲空穀佳音,使全場的人群都機械地立了起來,好像受了什麼刺激似的。“來了!”“到了!”人們喊,隊伍開始唱起:“歡迎,歡迎,歡迎朱總司令!”車子還未開到主席台,已被人們包圍住了,聽說這是籃球隊,第一,要求與他們的老隊員——朱總司令,合攝一影,他們甚至於老實不客氣地跳上車去。朱總司令微笑著,帶著滿身黃沙,走上主席台……
紀念蘇聯十月革命的大會,是在下午四時以後開的,一直到夜,那晚還有提燈會,在未散會之前,我先跑到半山上,遠遠地看提燈,各色的紙燈都點起了蠟燭,反映出新鮮的顏色,沿著延水,彎彎曲曲地照耀著。一下子,使我快樂地想起許多幼時的回憶,當我在十四五歲的時候,我的家鄉,還是一個極講究迎燈的地方,看了城裏迎燈的人,盡可能地還要趕到硤石去看,元宵以前,燈節就開始了。在半山裏站立了一歇,看提燈遠去了,深秋的夜風,涼涼地吹來,終究使我回進窯洞裏去,這時候,對著一燈如豆,代替快樂幸福的兒時回憶的,是一種心頭說不出的狼狽情緒。把我們現在國家的情形比蘇聯,那真太相形見絀了。對於抗戰必勝,我有堅強的信心,但對於建立一個未來的自由幸福的新中國,並不像許多青年有那樣玫瑰色的夢想,我沒有那樣非分的妄想。隻是希望在建國的過程中,我們可以不再流血了,我們的血不再流在自己的槍刀上,必須大家理智而聰明的牢牢地團結,擔負起抗戰後的清理與建設工作。曆史的遺產:惡習慣,非科學,非人道……還要給我們多多少少的磨難?生活將是單調,苦痛而沉重的。
除了群眾大會之外,還有好些會議。在我到延安後不久,正逢著全國青年救國會開幕,會議時間足足有八九天,也許是兩星期吧——幾次搬家,把這個會議的約略記錄失落了——我曾去旁聽幾天,那會議裏,有全國各地青年的代表,有浙江的代表,有華北的代表,有從敵人後方,越過幾道封鎖線而來的代表,他們大都穿著軍裝。邊區的代表中,有穿著短衣褲的,農民的老百姓服裝,戴著氈帽,神氣十分質樸,但也很活潑。我看他們對於非本地的語言不十分容易了解,所以當一位說著純粹普通話的青年說話時,整整三小時,他們好像有點茫然於台上的說話。這個會議是個空前的會議,那次什麼都討論到了:青年參戰問題,青年與文化教育問題等……
許多人已談到過延安的晚會。晚會,這是延安的唯一娛樂。如果延安沒有了晚會,那將會更加如何地單調!這是調劑緊張工作的正當娛樂。逢到晚會,除非天下大雨,或大雪與大雪之後,山路不好走,大禮堂裏總是擠滿了人,從來不會有一個空座。雖然覺得生動,可是我常常是為了太擠,擠得——不如說被擠,手臂痛,腰背酸,而不十分有興致去看晚會。有些較有空閑的人,吃過晚飯,五點鍾左右就去坐在那裏等開幕——晚會定七時開幕,但常常是延遲的——這樣老早去,可以占到好座位。但是我沒有時間去等待。在人們看起來,我既不進學校學習,也不去做工作,一個整天鬼混的客人,可是在我自己,有時連吃飯也好像是做一件事般快快了結它。每次赴晚會,我常回想到國外的學生生活:在盛夏,天要在九點以後才暗足,音樂會與戲通常是八點開始。吃完晚飯,同著幾個朋友,在公園裏逛一下,買了一份晚報,或者帶著將看到的戲劇腳本,進劇院去。外邊天色還是亮亮的,裏麵已開了電燈,在等待的期間,看報,看書,或談一點天,並不覺時間是浪費了。
有幾次晚會,為了太擠,在門口擠了一下,隻好退出來。在我剛到延安的時候,晚會的入場券上,編有號頭,進場有一兩個招待,請觀眾按號入座。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入場券上沒有號頭,招待也沒有了。或者是發出去的券超過座位的數目,人所以那樣地擠。“為什麼現在反而不編號頭了?”我偶然同熟人談起。“因為編了號頭,人們也不肯按號入座。”又有人說:“票子也隻好亂發,你想延安有這麼多人,哪裏能個個看得到呢?”我說:“要個個看得到,也不是不可能,延安的學生與工作人員,恐怕是容易統計的,統計以後,有多少人,把大禮堂的座位作個對比,一個晚會,同一節目演三天四天……人人都可以看到。”接著,我說笑話:“設一個娛樂部,由娛樂部長去管理。”
有幾次晚會,特別的擠。軍委會抗敵劇團第三隊的晚會,簡直是空前盛會。那次晚會給我的印象也很深。開幕前,聽說唱了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我到時第一個節目已完了,人還在源源地擠進來,我被擠在半中,進又不能,退又不得,看見旁邊坐著一排先生們,我就說:“讓我一角,可不可以?”沒有一個人回答我。接著,他們喊起來:“立著的人坐下!”但大家還是擠著,而且也沒有坐的地方。幸而一個熟人救了我:“陳學昭同誌!”他同他的朋友讓給我一點空隙,我才脫出了這個困難。那晚第三隊演的節目,在歌唱方麵不十分動人——歌曲的本身欠雄壯,可是演的話劇《軍民合作進行曲》卻不壞。可說他們是很大膽的,在這個戲裏,有一點涉及戀愛,我卻覺得正是這戲的好處。在抗戰期間,人們還在談戀愛,這些現象,也是事實,誰也不能否認,怎樣從複雜矛盾的戀愛小觀念來服從抗戰救民族的大觀念,這戲很充分地表現了出來。那天的化裝朗誦,在延安人的腦子裏也留了一個深刻印象,雖然詩的本身欠雄壯一點。對於朗誦,我覺得可以配上音樂。如果單單朗誦一首詩,沒有音樂或帶戲劇性的表演來幫助,除非是極短的詩,或者是極富故事性的,不然,在觀眾之前,或者不會有好印象。延安自己所演的戲——第三隊直屬軍委會政治部,這次由山西前線回來過延安,在延安作友誼的演出——都是同樣的抗戰與動員的戲,從來不涉及戀愛的,但事實上,中國的青年現在是不是不戀愛呢?恐怕有些老年人,也還不能避免。延安的抗戰戲劇好像太直覺一點,太簡單一點。晚會的節目也嫌太單調些,特別是歌詠方麵,隻有合唱,獨唱,大鼓,快板,既然有很多人提倡舊形式,我想很可以增加進粵曲。粵曲,這是中國極富於地方性的音樂,有人說,延安多北方人,大鼓快板之所以受歡迎,那是群眾的要求。可是延安也有不少廣東人,而且一定有會奏粵曲的欣賞者。在四個團體,魯藝戲劇係,實驗劇團,第三隊,抗大文藝工作團舉行聯合演出的晚會上,我的背後就坐著一位廣東女同誌,等待開幕的時間裏,她老是哼著粵曲。我覺得晚會裏還可以加上一點短舞,在國外,我曾看見好幾次,有些學校的聚會利用Schubert法文:舒伯特,奧地利作曲家。與Schumann的短舞,非常可愛。在邊區今日,這樣一個偉大的生產運動,使所有的最進化的人用了最原始的工具去翻那些泥土,為什麼還沒有一支生產曲——聽說已有了,我還沒有看見演奏——與生產舞呢!在跳舞這方麵,還沒有一個可以領導的人,這也是實在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