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在重慶(1 / 3)

統一戰線剛成立的時候,延安曾有國內外新聞記者去訪問——《大公報》記者範長江先生——美國記者斯諾先生——各種性質不同的團體的參觀,也有一個兩個人單獨地來探奇的。大約稍稍關心國事的人,對於彼時延安的介紹,總已有了一點影子。此後,蘆溝橋事起,我國為抵製強敵不斷的侵略,發動了神聖的全麵抗戰,以前的紅軍,即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也就是第十八集團軍的一部分),出赴山西一帶作戰,當第一次,去年九月二十五日平型關一役,博得全國的讚揚;可是在另一方麵,抗戰已經一年多了,在一般人的腦子中,延安依然是很神秘的,好比一幅圖畫,隻見到一角,不見整個。延安是不是這樣的神秘古怪?統一戰線後的延安,可有什麼改變?及抗戰中的延安,是怎樣的動態?特別是,那裏的人是怎樣生活著的?這些都是我想知道而不得的。結果,我決定跑到延安去作一個短時間的逗留,我想我的疑問或者會得到一個清楚的回答。

人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可是我個人的經驗,入蜀並不是頂困難的,雖然我沒有坐差船的幸運,不過如果能想法買到船票,坐著外輪,那麼由漢口動身,九天工夫就可到重慶了(我說的是去年十二月裏的情形)。上重慶碼頭的石級,怕是那些入川的人感到最難受的一件事情,此外那皮包骨頭的轎夫會使你起異樣的感覺。

在重慶,我留了一共近兩個月,另外,我曾在涪陵的鄉下居住了四個多月,我很高興我在四川的鄉間生活,可以說我自有生以來,從沒有接近過那樣的農村:四周隻有稀稀的草屋,沒有一家店鋪,來往於狹隘的山路上的,就是那些赤腳的下田的男女同胞,他們是那樣的質樸,天真,辛勤,他們又那樣的貧苦,絕對不能以江浙的農人來比的。真的不到四川,不知四川農村的苦,江浙的農人,有時會穿起綢衣,皮褂,下雨的時候,穿上一雙套鞋;可是四川的農人的生活,決不是江浙農人所能想象的,吃的是雜糧,蠶豆,山芋,吃玉蜀黍已算是好的;穿的是補成千塊的破衣。離涪陵三百裏的重慶,那一切就完全不同了。逃難的人源源地來,旅館裏塞滿了人,街路上,店鋪裏,飯店裏……沒有一個地方不塞滿了人。一間沒有上海的亭子間那樣大且十分暗黑的房間,要十五元一月的房租,而且要先付的。許多穿著華美衣服的男女老幼,在街頭,在戲院門口,一群群地走著、立著,總要以為有盛大的什麼會似的。飯館門口停著許多輛掛著“防空”標誌的汽車,在青年會旁邊的京菜館燕市酒家,星期六的晚上,除非在五點鍾之前去,否則,找不到一個座位。大家用暢了錢,大家也賺夠了錢。但是你如果有感情,一定會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到重慶的生活是寒熱的生活,而不是健康正常的生活,一切都在發著寒熱。真實地說,我不愛重慶這樣的生活,我覺得不是戰時所該有的,尤其是為了抵抗外來侵略的一個自衛戰爭的時候,這個現象將是很羞恥的。我急於想離開重慶,但在另一方麵,我是依戀著重慶的,那些朋友,他們對我太好了。為了來接我,渡船觸礁,幾乎淹死的濟安先生與趙學廣先生同他的夫人,使我感愧,不安到極點。別離了十多年的鴻明姐,居然在重慶會麵,她的真摯,她的友情,一如往昔,那一天的晚宴,更使我感動的,是桌子上有杭州蓴菜湯與昆明的火腿(她說以代替金華火腿的)。我們談了些巴黎的前後舊友,有的已死了,談著當年在北平時的一切,那時我們的遊蹤,北海,三貝子花園,陶然亭……我真的感激她那樣熱情熱意留我住在重慶,可是我還是走了,鴻明姐,我想你一定會原恕我的吧。

從重慶到成都去的公路,汽車每天頂多隻開三輛,旅客已登記到八月初。雖然一切都還是人情問題,但我不耐煩等下去,也不想去走路腳弄票子(因為路腳之上還有路腳,除非是頂大的路腳)。靠了一位懂事務的朋友的幫助,想出了一個妙計:由重慶坐船到嘉定今四川樂山市。,由嘉定再坐公共汽車到成都,這是繞了圈子。照我們以理推想,繞圈子的人一定不會多的。六月三十日下午五時我上了××公司的××輪,出於我的意料之外,統艙裏早已擠滿了人,沒有一個空隙,人家還是午後一時就來占住鋪位的。沒奈何,隻好在煙筒旁邊鋪下了我的睡位,胡亂地睡一夜。次日早上五點,船開了,馬達的聲音同煙筒所發出的熱氣把我驚醒過來,雖然有風,可是那熱氣簡直把我烘得頭暈。最令我失望的是旅客大部分都是走長路的,並且竟有好幾個南渝中學的學生是要由嘉定再轉成都的。

在這隻船上,有好幾個自江浙流亡出來的家庭,有一個無錫人,夫婦倆帶了三個孩子,大的隻有五歲。無錫我曾住過一年半,對這個城市留得極好的印象,工商業發達,知識開通,文化水準相當的高。我同他們就談起無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