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風光,萬裏冰霜,朔風回旋,百草枯折,這是莫盡言這輩子頭一回體驗北國之冬。年關將至,無數遊子都在加快行程,趕回去和家人團聚。惟有他們兩騎,馬蹄聲依舊得得作響,不緊不慢地保持著原來的節奏,回家,是一件與他們無關的事。
這幾年,俞思冕帶著莫盡言走遍了大江南北,享受過京城物華天寶的繁華,見識過煙雨江南的秀美與靈動,走過難於上青天的蜀道,在白頭山、黑水河畔也都留下過足跡。每到一處,若是喜歡那處的風物人情,他們就會停留下來,生活一段時間。直到想離開了,就收拾包袱,去往下一個想去的地方。
入冬之前,莫盡言突發奇想,想去北方過冬,去看一看塞北風光。俞思冕沒有拒絕,他知道莫盡言心裏,一直都有一個尋根的念頭。他的祖輩,是來自塞北的西域。
走在前頭的俞思冕勒住馬韁繩,回過頭來對莫盡言說:“小莫,看起來像是要下雪,我們找個地方歇腳,等風雪過了再出發。”
莫盡言看著一直在大口噴著白氣的馬兒,點了點頭:“好。”北方的冬天這麼冷,滴水成冰,顯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俞思冕雙腿一夾馬腹,往前跑去。莫盡言趕緊跟上。跑了大概半個多時辰,終於看到一個小鎮,俞思冕熟門熟路,找到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將馬兒交給店家:“掌櫃的,要一間上房,兩匹馬多喂點好料。另外趕緊備上熱水,我們要沐浴。”
“誒,馬上就好。老婆子,趕緊加柴燒水,客人要洗澡。”掌櫃的喜不自禁,這天寒地凍的,又近年關,來往的客商都幾乎絕跡了,店裏已經幾天沒接待客人了,好不容易開了張,自然是歡喜的。
莫盡言跟在俞思冕後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店堂,才想起來快要過年了。到房間喝上熱乎乎的茶水,才感覺身上有了熱乎氣。莫盡言籲了口氣:“俞大哥,你好像對這裏很熟啊。”
俞思冕笑笑:“我師門離這裏不遠,以前在師門的時候偶爾跟著師兄出來玩,來這裏投過宿。”
“啊!”莫盡言吃了一驚,“那俞大哥要不要回去看看?”
俞思冕笑道:“我本來打算從河西回來之後帶你去我師門過年的。”
莫盡言想了一下:“要不過完年再去河西吧,反正那兒也沒什麼非見不可的人,什麼時候去都無所謂。隻是現在貿然去拜訪你師門,會不會太突兀?”
“不會,我師父巴不得我回去呢。好多年沒回來了,老人家高興還來不及呢。”
莫盡言鬆了口氣:“那就好。”
正說著,有人敲門了:“客官,水好了,可以洗澡了,這是冷水,給你兌水用的。”
“多謝掌櫃的。替我們準備一些酒菜,要四五個拿手菜,來壺好酒。”俞思冕將水接過來,走到屋角的一個大桶邊,揭開上麵的木蓋子,一時間室內霧氣蒸騰,看起來極其溫暖,他伸手探進去摸了摸,“小莫,來沐浴。洗個熱水澡就暖和了。”原來這地方太冷,浴桶就直接修在室內,地底修了灶,需要的時候就加熱,洗的時候一直保持柴火不滅,這樣水就不會越洗越冷了,真是一個好法子。
此時炕下的柴火已經燒起來了,炕上也開始暖和了,莫盡言說:“我現在覺得不太冷了,要不大哥你先洗?”
俞思冕笑道:“算了,別麻煩店家換水了,大冬天的,不容易,一起洗吧。洗完了就能吃飯了。”昨天晚上他們錯過了宿頭,在一個山神廟裏對付了一晚,雖然烤著火不至於凍著,但是也弄得灰頭土臉的。
莫盡言的臉有些發燒,兩個人一起洗,那能快嗎。但是又為這個提議很心動,兩人有一陣沒有好好停歇了,一直都在路上,自然也就沒親熱過。
俞思冕不由分說,已經開始替他解衣了。將莫盡言按進浴桶之後,俞思冕又開門出去了一趟,提了桶冷水進來備著,並且囑咐店家先將酒菜備好熱著,等叫的時候再送進來。
他兌了點冷水進浴桶,然後趕緊除了自己的衣衫跨入桶內。莫盡言已經像個蝦子一樣通紅了。不知是被水燙的,還是害羞的。
浴桶又大又深,足夠容納兩三個人,人泡在熱水裏,渾身暖洋洋的。莫盡言將腦袋都沒進了水裏,開始洗頭發,俞思冕伸手取來桶外邊的胰子:“小莫我替你洗。”說著將莫盡言圈在浴桶的一角,將胰子打在他頭發上。莫盡言的頭發又細又密,摸起來十分絲滑順手。
莫盡言有些緊張地抓住桶壁,背向俞思冕,不敢麵對他。俞思冕一隻手搓揉著他的發,一隻手在他優美的頸脖和背脊上流連,莫盡言全身一緊。俞思冕將手移到他身前,將他往自己身上帶,在他耳邊輕聲說:“小莫,幫哥擦澡。”
“怎、怎麼擦?”莫盡言結結巴巴。
“這樣。”俞思冕將他轉了個身,使他麵向自己,嘴角含著笑,“就可以了。”一邊將帕子遞給莫盡言。
莫盡言的耳朵紅得都要滴血,睫毛垂下去,不敢抬眼看俞思冕促狹的笑臉。拿著帕子遲疑了一下,往俞思冕身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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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洗完澡,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俞思冕自己去廚房端了早就備好的酒菜回房,將床腳的炕桌搬上炕:“小莫,來吃飯。”
莫盡言渾身酥軟無力,臉蛋紅豔豔的,眼神迷蒙,煞是好看,窩在被子裏懶洋洋的,連手指頭都不想動彈。俞思冕將他扶起來,套上內衫,外麵穿上一件狐裘,□將用被子裹著。“就這樣吧,炕熱了,不會冷。”
俞思冕拿起酒壺給二人倒了一杯酒:“西鳳酒,我師父最愛喝的。溫了的,喝點可以暖身子。”
“那我們給師父帶點過去吧。”莫盡言拿起筷子給俞思冕夾了一塊肉,“先吃點菜再喝酒。”
俞思冕點點頭,將莫盡言夾的菜吃了,自己夾了一塊肉喂給莫盡言。這鎮子不大,客棧自然也大不到哪裏去,但是店裏廚子的手藝卻有些出乎人的意料,非常有水準。莫盡言有一陣子沒吃到這麼合口味的菜了,隻覺得餓得很,敞開肚皮大吃了起來。俞思冕看他吃得開心,自己也覺得高興,不斷給他夾菜。
莫盡言說
:“俞大哥你也吃啊,這個雞好吃。手藝不錯。”
俞思冕寵溺地看著他:“好吃就多吃點。等到了淩雲穀,你就有口福了,我二師兄手藝特別好,保準你吃了就會念念不忘。”
莫盡言充滿了好奇心,俞大哥的師兄,那武藝肯定也差不了,居然還有那麼好的手藝,這人豈不是太厲害了?
俞思冕看著他,仿佛知道他心裏的想法一樣,但笑不語,賣了個關子,留待莫盡言自己去發掘。
二人一直喝到酒酣耳熱,莫盡言的話也多了起來:“俞大哥,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河西嗎?”
俞思冕逗他:“你不是說想來這邊過冬?”
莫盡言斜著身子靠在炕桌上,眯著眼睛搖了搖頭:“不是。我就是想回來看看。”
“回哪裏去?”
莫盡言閉著眼,噴著酒氣:“我也不知道。我聽我爹說,我祖上原本姓李,不對,其實應該是姓拓跋,後來被賜姓李。我們那時候,是河西的大族,後來蒙古人來了,把我的族人全都殺光了。沒有被殺的,都逃走了,躲起來了,再也沒有人留在那裏。我祖父的祖父逃到了鬆江,後來我祖父又到了明州。我爹帶著我又到了福州,我們越走越遠,再也沒有回去過。我爹說我們改姓莫,就是莫失莫忘,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裏。所以我就想回來看看,看看我祖輩生活的地方。”
莫盡言說到這裏,眼窩裏有了水珠,俞思冕挪到他身邊,伸手替他抹去眼窩的淚水。拓跋氏賜姓李,那就是當年西夏的皇室,他也曾聽說過河西一帶曾經極其繁榮,可惜被蒙古韃子一夜踏平,真是可驚可歎。他吻著莫盡言的額頭:“沒關係,哥陪你一起回去看看。”
莫盡言吸了一下鼻子:“嗯,看一眼就好了。其實也沒什麼,現在俞大哥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
俞思冕抱緊莫盡言,看著燈跳躍,夜靜無言。
在小鎮上逗留了一宿,二人睡足了覺,起來離開時,發現風收雪住,一夜風雪,萬樹梨,積雪足能沒人小腿,但也擋不住行人的腳步。離開前,莫盡言買了一壇子西鳳酒,俞思冕則去布料鋪子買了兩匹好布,又上首飾鋪子買了點頭麵,說是給師娘帶的,又去買了一缸子陳醋,據說是給二師兄帶的。莫盡言看著比酒壇子大上不小的醋缸子:“要不我再買壇酒吧,一壇會不會太少了?”
俞思冕說:“別,這些足夠了。師兄們都不怎麼讓師父喝酒了,買點表示一下孝心就好了。別給他喝醉了。”
莫盡言越發窘了:“你怎麼不早說,我就不買酒了,改買別的。”
俞思冕笑道:“可不買也不行啊。不買師父會生氣,買多了師娘會生氣,所以買這點剛剛好。”
莫盡言摸摸鼻子:“這樣啊。”不由得覺得俞思冕的師門是不是不好相處啊,心裏頓時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因為要回師門,俞思冕顯得有些興奮。他買了醋,又去買了一頭宰好的羊羔,還有許多過年的幹貨幹果,把兩匹馬後麵都載滿了,這才帶著莫盡言踏上回去的路。
莫盡言知道,俞思冕對師門的感情,要比對家的感情深得多,對他而言,師門更像是他的家。一路上聽著俞思冕給他說淩雲穀的種種,便在心裏勾出了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來。
淩雲穀確實就是一處桃源,俞思冕帶著莫盡言在茫茫雪原上行走了大半日,中午還是吃的幹糧,到得卯時初刻,俞思冕才說:“到了。”
莫盡言抬頭一看,並無山頭,也沒有村寨,不知那穀在何處。俞思冕下得馬來,牽著馬往前走了幾步,莫盡言也依樣跟上去。俞思冕見他四處張望,便笑道:“往地下看。”
莫盡言低頭一看,就在離他腳步四五尺外的地方,出現了一道溝坎,他仔細又看了一眼,哪裏是什麼溝坎,分明就是一處平地之下的穀底,穀中樹木參天,因為樹冠上積滿白雪的緣故,看起來竟與平地無二致,難怪瞞過了他的眼。莫盡言驚異萬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的所在!”
俞思冕顯然十分滿意他的反應:“平日裏沒有雪的時候,穀中白雲飄忽,故才有淩雲一名。”
一邊介紹穀中的景致,一邊領著他走向一條斜插在崖壁上的石路,石路不寬,僅能容一匹馬單獨走過。莫盡言看這石路,沒有被雪覆蓋的崖壁上有著刀斧的痕跡,詫異道:“何人鑿就的這山路?”
俞思冕說:“應當是曆代的匠人。穀中原本有一座道觀,前朝時被毀了,我太師父在此處設下門派,然後我們就一直待在這裏了。”
莫盡言問:“俞大哥你幾歲到淩雲穀的?”
“九歲。”俞思冕似乎陷入了回憶中,“當年我跟著師父來到穀中的時候,正好下過一場大雨,雨後初晴,一條霓虹浮架在山穀上空,我還以為自己到了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