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 156年陰曆七月七日,風和日麗,天高雲淡。長安城的上空,萬裏無雲,天邊羅霓綺虹,使人有一種祥瑞降臨的感覺。
漢景帝劉啟和往日一樣,被宮女服侍穿戴以後,坐在禦桌前用餐。可是與往日有點不同的是,他從早上醒來,一直在思索著昨夜的一個夢:他夢見一頭紅色的豬從天而降。這頭豬,身上裹著祥雲,從太虛落入宮中。緊接著,先帝劉邦便飄然而至,說:“王夫人生子,應起名叫彘。”景帝醒來,才發現是夢。可又非常奇怪:王夫人已近臨產,難道這位妃子要為他生一皇子不成?王夫人名娡,出生在離長安不過百裏的槐裏(今陝西興平東南)。母親臧兒,本是項羽所封燕王臧荼的孫女。因為家境敗落,與同裏王仲結為夫妻,生下一兒二女。兒子名信,長女名娡,次女名兒姁。過了沒多久,王仲病死,臧兒攜兒帶女改嫁長陵邑(今陝西鹹陽秦都區三義村,漢高祖陵寢所在地)田家,又生二子,長子名蚡,幼子名勝。王娡、王兒姁姊妹雖然生在山鄉僻壤,但是都長得白皙豐潤,俊美清秀,氣質高雅,有著一種奪人魂魄的魅力。相傳,曾經有一相麵術士來到長陵,臧兒就請相二女。術士相王娡,非常驚訝說道:“此女貴不可言,當匹配天子,生天子,母儀天下!”又相兒姁,又讚道:“此女雖然貴不如姊,生子亦當為王。”而這時王娡已經嫁給金王孫,並且生了一女。臧兒暗想:“那金王孫原本是一個平民,怎麼能當得了天子?又如何能生天子?”心中狐疑不止。說來也巧,時隔不久,官府傳下令來,要選民間秀女入宮。臧兒突然想起術士所說的話,覺得欲使女兒匹配天子,隻有走這一條途徑才有可能。臧兒不愧是燕王的孫女,竟不顧金家反對,將王娡混成秀女送選,於是入皇太子劉啟宮中。
王娡雖然是曾婚之婦,但容貌依然豔麗,宛若處女。又因為早已通曉男女之情,所以對皇太子溫柔體貼有術,惹得皇太子色魔纏繞,戀情綿綿,寵愛有加,壓倒群芳。時間不長,王娡又將妹妹兒姁引薦入太子宮,姊妹二人都受到太子的寵愛。兒姁入宮一年有餘,便生一子,取名為越,後來被封為廣川王。王娡卻接連生了三女,尚未有子,意感不足。皇太子即位後,封王娡為美人,宮中全稱她為王夫人。景帝為了讓王美人生子,竟然不顧諸宮妒火,頻頻臨幸崇芳閣。
大約到午夜,從猗蘭殿傳來嬰兒出世的第一聲啼哭驚破了沉寂的夜空。“王夫人生皇子了!”這一消息,立刻飛傳到新生兒的父親漢景帝這裏。聞聽佳節(這一天正是中國傳統佳節“七夕節”)生子,漢景帝興奮異常。駕輦早已備好,景帝乘駕,立刻前往猗蘭殿。猗蘭殿裏,宮女侍婢們正忙碌不停。新生兒被裹在繈褓裏,不住啼哭。景帝走上前去,笑眯眯望著自己的第九個兒子。兒子在宮燈下望著父皇的臉,睜大了圓圓的眼睛,馬上止住了哭聲。王夫人欠身榻上,溫和地對景帝說:“請皇上給皇兒賜個名吧。”說完,王夫人就閉上疲憊的眼睛躺下了。景帝拈須想著,又想起他的夢來。
漢景帝想起往日的傳聞,他又想自己昨晚的夢。民間有種通俗說法:孩子出世,起個低賤的小名,能使將來富貴。他想給兒子起名“彘”,同時也希望小孩能像小豬一樣健壯善養,加之皇兒本來就生得結實健壯,於是給他起名“彘”。
前三胎都是女兒,這次卻生了個皇子,王娡自是非常高興,對劉徹也就格外寵愛。
為了幫助王娡照看劉徹,景帝又特意給他找了個乳母。
這個人是郭蒙的夫人。郭蒙是大漢皇朝的開國元勳,秦末在薛(今山東薛城)起兵,投奔到呂澤(呂後之兄)麾下,效命於劉邦。此後劉邦奉懷王之命,挺進關中,郭蒙追隨劉邦,衝鋒陷陣,出生入死,在“楚漢之爭”中又屢立戰功。劉邦打敗項羽,當上皇帝後,封郭蒙為東武侯。東武是琅邪郡的首縣,即今山東諸城。他是高祖朝分封的一百五十三個列侯中的一員。呂後六年(前 182年),郭蒙病逝,子郭它嗣爵。
郭蒙的夫人被選為劉徹的乳母,入宮撫養劉徹。她照看劉徹非常細心,劉徹直到長大後還喊她“大乳母”,二人感情很深,親如母子一般。
漢景帝後宮佳麗成群,她們為景帝生了十四個兒子,除了王娡所生的劉徹外,還有栗姬生的劉榮、劉德、劉閼,程姬生的劉餘、劉非、劉端,賈夫人生的劉彭祖、劉勝,唐姬所生的劉發,王妁生的劉越、劉寄、劉乘、劉舜。
劉徹排行第幾?唐人司馬貞注《史記·孝武本紀》曰:按:《景十三王傳》
廣川王已上都是武帝兄,自河間王德以至廣川,凡有八人,則武帝第九也。
今人寫武帝這傳記,猶多因襲司馬氏之說。司馬貞乃注《史記》的三大家之一,他的《史記索隱》與裴駰《史記集解》、張守節《史記正義》鼎足而立於世。可是,在武帝排行的計算上,司馬貞卻是錯誤的。他所援引的《景十三王傳》即《漢書·景十三王傳》,立傳的十三位王爺依次是:劉德、劉閼、劉榮、劉餘、劉非、劉端、劉彭祖、劉勝、劉發、劉越、劉寄、劉乘、劉舜。從河間王劉德至廣川王劉越,計十人,而司馬貞卻說“凡有八人”,漏計二人。
據《漢書·景十三王傳》等有關記載,在景帝生了兒子的六位嬪妃中,生子的先後序次如下:栗姬生子三人,即臨江王劉榮、河間獻王劉德、臨江哀王劉闊(當為閼——引者);程姬生三人,即魯恭王劉餘、江都易王劉非、膠西王劉端;賈夫人生二人,即趙敬肅王劉彭祖、中山靖王劉勝;唐姬生一人,就是長沙定王劉發。以上共九人。其下,武帝生母王美人生一子,就是漢武帝劉徹,所以漢武帝在其兄弟中序次為第十,即排行第十。武帝生母王美人之妹王夫人生四子,即廣川惠王劉越、膠東康王劉寄、清河哀王劉乘、常山憲王劉舜。
從上述序列中,武帝排行第十是毫無疑問的。《漢書·武帝紀》注引《索引》曰:“景十三王傳廣川王以上都是武帝兄。”廣川惠王劉越以上九人排在武帝之前,皆武帝兄。武帝排在第十是非常明顯的。正因為如此,所以明代人李贄說:“孝武皇帝,景帝第十子也。”《漢書·諸侯王表》中在景帝諸子中,武帝排行第九,但武帝長兄廢太子劉榮排在了武帝之後。如果把劉榮提前,則武帝仍然排第十。
這個考證也是無法成立的。
第一,司馬貞、楊生民教授援引的《景十三王傳》並非以年齒為序,劉榮最長,列名卻為第三,即是例證。而實際上,《景十三王傳》乃仿《史記·五宗世家》而作,是按母係以敘諸王的。對此,司馬貞也是明白的。他注《五宗世家》雲:景帝子十四人,一武帝,餘十三人為王,《漢書》謂之“景十三王”。此名“五宗”者,十三人為王,其母五人,同母者為宗也。
可是,注《孝武本紀》時,司馬貞卻忽略了這一層關係。
第二,《漢書》明確記載劉越年長於劉徹,武帝在一道詔書中曾經說:“廣川惠王於朕為兄。”“惠”乃劉越死後的諡號。
第三,楊生民教授援引的《漢書·諸侯王表》是按《史記·孝武本紀》不是司馬遷的手筆,據說是元帝、成帝時一個名字叫褚少孫的人補寫的。《孝武本紀》記武帝排行,隻是籠統地說:“孝武皇帝者,孝景中子也。”班固寫《漢書·武帝紀》也這樣說。看來武帝的排行到元、成以後便已無法確指。今天我們也隻能籠統地說:武帝,景帝中子也。
在長陵縣東南角上,有一個兩千多人的小鎮 ——田家集。在小鎮的南頭,臨街屋簷下,設有一個卦攤。
一個衣著鮮豔的少婦,挎著一個野菜籃子,由南向北走了過來。少婦年約二九,龍顏鳳頸,膚如凝脂,身後還跟了一名少女,長得雖不如少婦,卻也是相當漂亮。少婦經過卦攤,相士忽地站起身來開了腔:“大姐,你是不是姓王?”
少婦愕然,急忙問道:“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王?”
漢子微微一笑,向身後一指說道:“大姐請看。”
少婦王氏循指望去,八仙桌後方懸掛一張黃色布幔,上書九個大字:“許負先生高足姚定國。”
王氏輕輕頷首道:“我知道了,你是一位神算。”
許負乃溫縣人,善於相麵。薄太後再嫁之前,是魏王魏豹的一個妃子。許負受魏王邀請到宮中為眾妃子相麵,一見到薄太後便目瞪口呆,喘著氣說道:“此女貴不可言,將來定生天子。”當時,劉邦和項羽正在滎陽一帶相持不下,還不知道天下將來姓劉姓項。魏豹原本是站在漢王劉邦一邊,聽了許負的話,心中暗自高興,便背叛了劉邦,與項羽聯合。後來劉邦派曹參率軍進攻,俘虜了魏王豹,以魏國為郡,而將薄太後送到織室中做苦工。魏王死後,劉邦有一次到織室巡視,見到薄太後人長得很美,便下詔將她納入後宮,臨幸了一次,就再也沒有露麵。一天,劉邦與他的兩位美人管夫人、趙夫人一起調情。這兩人原也是魏豹的妃子,跟薄太後很要好,三人曾在一起發誓,若是誰先富貴了,誰就要提攜仍處於困境中的女友。如今,管、趙二人成了漢高祖劉邦的寵妃,富貴自不必說。可這時,她倆地位變了,情感也變了。她們非但不同情薄太後,反而譏笑她寒酸,譏笑她地位卑下。
劉邦見她倆笑得怪異,問道:“你們為什麼這樣高興?”
兩個美人隻得如實相告,將許負如何相麵,三人如何盟誓,而今薄太後如何受苦的情形說了一遍。
聽罷她們一番話,劉邦半晌不浯,當天便召幸了薄太後。薄太後一到漢高祖身邊,便嗲聲嗲氣地說道:“陛下,妾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蒼龍爬在妾的肚子之上。”愛聽阿諛奉承之言的劉邦立即高興起來,摟住薄太後說道:“這是你即將大富大貴的征兆。那蒼龍不就是我嗎?”那次召幸後,薄太後便懷孕了。不久生下一男孩,取名劉恒,他便是大漢朝第三位皇帝,史稱漢文帝。王氏注視著相士問道:“姚先生,您既然是許負先生的高足,能否為我看一看相?”“能。不過……”姚定國環視一周,小聲說道:“此地人太雜,還是上你家去看吧。”
王氏點頭同意,姚定國遂收了卦攤,跟在她身後,七拐八折,來到了一個寬敞的農家小院。王氏的母親臧兒見相士光臨,又是讓座,又是倒水。臧兒有些心急,便輕咳一聲道:“先生請好好相一相。”
姚定國輕聲道:“別急,我還得看一看小大姐的背。”他讓少婦轉過身來,相了一陣,說道:“好背。”臧兒淡淡一笑道:“人貴不貴在麵不在背。”姚定國將臉略微一寒道:“誰說背好無用?美女背圓,必配良夫,且無用時日,必得貴子也。”“必配良夫?”臧兒“噗哧”一聲笑道,“先生此話差矣!賤女已經出嫁,嫁的是一個農夫,猥猥瑣瑣,大字不識一個,且已為老身生了一個外孫女兒。”姚定國半信半疑道:“真的?”臧兒點了點頭。姚定國又反複相了一次,語氣堅定地說道:“大小姐龍顏鳳頸,肌如瑩雪,背厚而圓,掌若紅棉,此皆乃大貴之相,日後必生貴子,母儀天下。十年之內,此話若是不應驗,姚某當剜目斷舌……”臧兒忙將他的話打住,笑著說道:“先生不必起誓,我相信您的話就是。隻是,賤女早已嫁人,這如何是好?”姚定國道:“這有什麼關係?薄太後當年不是也嫁人了嗎?”頓了頓又道:
“每年八月,朝廷總要派人到各地挑選良家美女以充實後宮,屆時不妨讓小大姐前去一試。”臧兒還是猶豫道:“隻是賤女早已嫁人,且已生了一個閨女。聽說朝廷選美,條件苛刻,不隻長得好,還須是一個處子才行。”姚定國略一思索說道:“大小姐命中要生天子,做皇後。處子之事,夫人且勿擔憂,我這兒有個好法子。”王氏長歎一聲說道:“我連處子都不是。皇後能是那麼容易當的?”姚定國道:“大小姐別歎氣,我自有辦法讓你變成處子。”“真的嗎?”“真的。”王氏滿麵異彩道:“那請先生教我。”姚定國問道:“你會內視法嗎?”王氏搖了搖頭。姚定國道:“內視法也稱回春術,會內視法的人,可自然而然地把氣運到身尾骨、腳跟等身體末端。它的作法是……”他邊說邊做示範。王氏也跟著他做動作。姚定國微閉雙目道:“注意,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放鬆腹肌使之鼓起,全身力量也需放鬆。然後是吸氣,此時關鍵的是,與平常的呼吸法相反,用力使腹部凹下,吸到不能再吸的程度。接下來,放鬆肩部,鼓起腹部,慢慢吐氣,反複二三次後,即可駕輕就熟。了解要領後,就要注意吸氣時舌頭的位置。吸氣時,舌尖要貼在齒的內側,用鼻子吸氣。吐氣時,逐漸放鬆力量,舌頭貼緊下顎再吐氣。這種吸縮呼脹呼吸法,必須在每早、中、晚各做一次。堅持三天後,身體就會感到非常輕爽了。”
王氏一一照做。臧兒見此,心甚歡喜,便做了一桌豐盛的午餐,招待姚定國,並拿出三緡銅錢,要作為酬禮,但姚定國死活不要。
送走相士姚定國,王氏就住在母親家中,一天到晚練她的內視法。金王孫幾次來接,她也不肯回去。今非昔比。昔日想的是如何相夫教子,老死鄉間;而今想的是如何當上皇後,母儀天下!她能回去嗎?她在期待中等待,偶爾才回一趟婆家,那也隻是為了看看她的女兒,很少在婆家過夜。她已不是民婦金王氏了,而是一個待嫁的少女王娡兒。
夏秋之際,從長安來了幾個過路太監,宿於長陵驛內,說是為皇宮挑選秀女。娡兒在田裏拔草,得知這個消息,立即喜滋滋地奔回到家中,徑直走到娘的身邊,滿麵喜悅地說道:“娘,好消息。”
臧兒正在念經,無暇和她說話,將手一擺,示意讓她先出去。娡兒又氣又急,將腳一跺,大聲道:“娘,你念經重要,還是女兒的前程重要?”
臧兒聽她如此一說,忙停止念經,滿臉陪笑道:“當然是你的前程重要。我的兒,什麼好消息?”娡兒便將聽到的消息複述了一遍,把個臧兒喜得個心花怒放,將腿“啪”地一拍道:“走,娘這就帶你去見那幾個公公。”娡兒卻反過來勸道:“娘,先別急。你看我這身穿戴,也配去見公公?”
臧兒這才注意一打量,隻見她上身穿著一件花格麻衫,下身穿了一條灰色麻褲,膝蓋上還打了兩個碗口大的補丁。就這一身穿戴去見宮中的公公,確實不妥。於是她忙鑽進臥室,打開箱子,想找出幾件像樣的衣服給女兒換。誰知,翻來翻去,竟沒找出一件合適的衣裳 ——不是太瘦,便是太肥,要麼就是款式已經過時。她隻得深深歎了一口氣。
娡兒聞聲說道:“娘,您老不必翻了,我有一個辦法。”臧兒忙問:“什麼辦法?”娡兒轉身出了娘的房間,回到自己臥房,取來一個翡翠戒指,對臧兒說道:
“娘,這戒指價值百金,咱當給當鋪,換幾個錢,定做一兩身好衣裳,當是不成問題。”臧兒兩眼一亮,雙手接過戒指:“我兒,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從哪裏得來的?”娡兒那張俏臉,未語先紅:“娘,這事一會半會兒說不清楚,您先別問了。”話說到這份上,臧兒便不再追問,拿了戒指,疾步來到當鋪,高聲喊道:“張掌櫃,當一百金。”
掌櫃正在櫃台後喝水,聞聲站了起來,接過戒指,仔細地鑒別一番。他明明知道,這是一個地道的翡翠戒指,當一百金並不算多,口中卻說:“嫂子,實話跟你說,這戒指不是個正牌貨,莫說一百金,就連五緡錢也當不了。”
聽到這話,臧兒有些急了,大聲辯道:“這戒指是地道的正牌貨,是我爺爺當年花一百五十金從一個西域商人那裏買來的。”“一百五十金?”張掌櫃哈哈大笑道,“你可真會說謊,這戒指莫說價值一百五十金,就是能賣上十金,我就把這頭割了給你當尿罐。 ”
臧兒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也不是沒有來曆的人。她的爺爺是漢初大將,名叫臧茶,功封燕王,因不滿劉邦的統治,起兵造反,兵敗而死。那時臧兒已經十五歲,隨母親逃回故鄉槐裏,嫁給了王仲為妻,生下一男二女,男名王信,女名王娡、王蛔。十年前,王仲患病而亡,臧兒不甘寂寞,拖著油瓶,再嫁給田家集的田玉林,又生了兩個男孩,長曰田蚧,幼曰田勝。她這身世長陵人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原以為隻要打出她爺爺臧茶的旗號,那戒指就能當上一個好價錢。誰知……臧兒冷哼一聲道:“張掌櫃,你可真能壓呀!我家有的是尿罐,要你那狗頭也無用,你隻給我說一句實話,這戒指到底能當多少錢?”
他單手比了個六字。
“六十金。”
“不,六緡錢。”
她搖了搖頭。
他又比了個七字,“七緡錢怎麼樣?”
臧兒還是搖了搖頭。
他狠了狠心,又比了個八字:“八緡錢,一緡也不能多了,你到底當不當?”
臧兒雖然急需用錢,莫說八緡,就算是五緡也是要當的,但她覺著這張掌櫃
太奸詐,想換一個當鋪去當,便正色回道:“我不當了。”
“好,好,不當就算了。”張掌櫃將戒指遞了過來。她正要伸手去接,他忽然想起一個歌謠:“一隻翠戒易布匹,荒塚之旁委屈赤足婦,皇後勿自誤!”於是又將手縮了回去。
臧兒不知道張掌櫃想了些什麼,隻想要戒指,將手一伸催道:“拿來吧。”他把臉一沉說道:“田大嫂,你給我說實話,你這個戒指到底從哪兒得來的?”她想起娡兒未語先紅的臉,心中有些發虛。事到如今,就隻得硬著頭皮說道:
“這戒指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放屁,你這戒指是偷的!”她吃了一驚,腿肚微微有些發顫,心想怪不得娡兒不肯告訴我戒指的來曆。
但繼而一想,就算是偷的,隻要沒有被一把手抓住,我就不能招認,便將頭一昂說道:“你莫要胡扯八道。”“我沒有胡扯八道。四個月前辛亭長家丟了一隻翡翠戒指,就和你這隻一模一樣。走,你現在就跟我去見辛亭長去。”這麼一說臧兒有些慌了,懇聲說道:“張掌櫃,別急。實話跟你說,這隻戒指是我閨女王娡給我的。”“王娡的?”他言道,“那你就把王娡叫來一趟,把這事說清楚。”她聽了急忙一溜煙似地逃出了當鋪。正好這時王娡來了,是獨自一人來的。臧兒也要跟,被她擋了回去。在張掌櫃的一再威逼下,王娡道出了那隻戒指的來曆。就在姚定國為她觀相不久,到了水稻插秧時節。由於母親在王府長大,對農活一竅不通,姁兒又發著高燒,她隻得獨自一人到田間插秧。忽然來了一個無賴子金三,調戲她道:“我聽人說,嫂子是位皇後之命,今天卻還在這裏赤足種田,如何能為後?不如嫁我為妻,準能達到目的。”
娡兒明知此人在調戲自己,卻故意問道:“難道你會做皇帝不成?”
金三拍著胸脯說道:“我會做。”
“你怎麼能做?”
“我學陳勝,振臂一呼,扯旗造反。”
她嘿嘿一笑道:“造反好呀,酆都城正缺一個小鬼呢!”說畢,繼續俯身插秧
不想再理他。金三也不介意,從身上摸出一隻翡翠戒指,朝娡兒麵前一揚問道:“你看這個翠色戒指好麼?你若中意,可以奉送。”娡兒本是赤貧人家,婦女又以珠翠為性命。一見此戒,翠綠可愛,頓時換了一副笑臉答道:“你肯見贈,我當以自織的細布相回報。”“拿細布換?”金三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這戒指價值多少?告訴你,少說一百金。”她把嘴一撇說道:“你騙人,你家又不是富商大賈,哪來這麼貴重的戒指?”他見她不信,便指天發誓道:“真的,我決不騙你。前不久,我將這戒指拿到縣城珠寶商行,特意讓人鑒定過的,說是價值百金。” 她還是有些不信,進一步追問道:“那這麼貴重的戒指,你從何處得來的呢?”他四下瞅了一圈,見偌大一個曠野,除了他倆之外,再沒第二個人,這才說道:“不瞞你說,這枚戒指是我撿的。 ”“撿的?”“對。”“在哪撿的?”“辛亭長家……不,不是辛亭長家,是從長陵廟會上揀的。”娡兒笑道:“你不必害怕,這枚戒指莫說你是揀的,就是偷的,嫂子我也不會告發。”金三喜道:“你真是一個好嫂子,我有心將這枚戒指贈給你,不知你可否喜歡?”娡兒搖了搖頭:“你別騙我,這麼貴重的東西,量你也不會輕易贈人。”他嘿嘿一笑說道:“你不必用激將法,這戒指贈給別人我是舍不得,贈給你卻是舍得的。”說著,真的把那隻戒指遞到娡兒手中。娡兒平生從未戴過這麼貴重的東西,心中感激,便情不自禁地向金三嫣然報以一笑。金三見了,再也控製不住,攔腰將她抱起,直奔荒塚。次日,邑中小兒,便起了一種歌謠:“一隻翠戒易布匹,荒塚之旁委屈赤足婦,皇後勿自誤!”聽了她的敘述,張掌櫃踱出櫃台,拍著她的香肩道:“看樣子你是沒有說謊。”“不過,這樣一來倒讓我作了難。我現在明知道這戒指是辛亭長家的,若是不送給他,日後若讓他知道了,要問我一個知情不報的罪……”他按了按她的香肩。“若是將這戒指還給辛亭長,你白白地損失百金,也不是我的心意。”他將手移向她的臉蛋,輕輕捏了一下。“損失百金還算小,辛亭長若是追問起來,知道了你和金三那種關係,一旦傳揚出去,你還怎麼在田家集做人?娡兒,你說我該怎麼辦?”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輕笑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好意思說。走,咱們到後院好好談談。”
說著他擁著她徑奔後院。他得到了滿足,不但退還了她的戒指,還送她一盒胭脂和兩塊上等絲綢。王娡拿回絲綢,裁了一身衣裳,穿在身上,又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這才由母親陪著,興衝衝來到長陵驛站。
臧兒讓女兒站在一旁,自己笑嘻嘻地走到門前,向那守門的差役道了一個萬福,問道:“請問軍爺,我的閨女王娡,想見一見住在此地的公公,能否代為傳達?”
那班差役話未聽完,便鼓起一雙牯牛般的眼珠兒大聲喝道:“你這老乞婆,也不拿鏡照一照自己,朝中的公公,豈是你能輕易見的嗎?”臧兒吃了個閉門羹,怏怏地退下來對女兒說道:“娘老了,招人嫌,還是你自己上前碰碰運氣。”娡兒點了點頭,輕移金蓮,走到差役麵前,福了一福道:“有勞軍爺,替我傳報一聲。民女王娡,想求見李公公。”
那差役見娡兒長得宛如天仙一般,便嘻皮笑臉地答道:“你這個女子,要見公公作甚?這裏的幾位公公,乃是過路客官,前往洛陽一帶挑選秀女。此地並不開選,我們怎敢進去傳報?”
娡兒大失所望,正要離去。忽聽蹄聲得得,外麵奔來一匹高頭大馬,上邊騎著一位姓李的內監,單名一個雲字。那李雲一邊下馬,一邊打量王娡。娡兒靈機一動,撲地跪在李雲麵前:“民女王娡,想請公公帶往宮中,哪怕得為所選秀女們燒水煮飯,也是甘心。”
李雲本已喜她美貌,又見她如此伶俐,心下大喜,點頭應道:“此地雖不開選,但我可以破個例兒,將你收下便是。”說罷,將手一揮,當下示意內監的衛士,將娡兒引了進去。
臧兒見大功告成,便喜滋滋地返回家中,與家人一起,舉杯為娡兒慶賀。正飲到酒濃之時,金王孫來了。“王娡呢?王娡哪裏去了?”他一進門便大聲嚷嚷道。一家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如何作答。薑還是老的辣。臧兒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金王孫的袖子,滿臉帶笑道:“王孫,坐,坐下喝杯酒。”
金王孫不坐,口口聲聲非要他的女人。臧兒見瞞不住,隻得如實奉告:娡兒已經選做了秀女。金王孫聽了這話,氣得眼珠子都鼓出來了,照著臧兒老臉,“呸!”地啐了一口:“你個老乞婆,貪圖榮華富貴,活活拆散兒女姻緣!我就是拚著掉了腦袋,我也不能讓你如願!”說罷,大踏步地出了田家,徑奔驛站。守衛驛站的差役,見來了一位其貌不揚的農夫,沒等金王孫開口,便大聲喝道:“滾開,此地能是你這等人涉足的地方嗎?滾,快滾開!”他是為女人而來,他能滾嗎?不達目的,豈能罷休?他趨前一步,陪著笑臉兒道:“軍爺,我叫金王孫,是秀女王娡的……”他正說著,不防從身後來了一名差役,不問三七二十一,照著他的臉頰左右開弓,“啪啪啪”連打了七八個耳光。他掩了雙頰,哭著問道:“你為什麼打我?”那差役厲聲道:“叫你滾開,為什麼不滾開?”“我來找我的老婆。”“這是驛站,是接待達官貴人的地方,哪有你老婆?”“有,她叫王娡,今兒上午選了秀女。”這話恰恰被跟蹤而來的臧兒聽見,臧兒大驚失色。景帝十四個兒子中,劉榮是長子。景帝登基的第五年上,劉榮被冊立為皇太子。其餘十三位皇子在此前後皆被分封為王。
雖同為皇子,但是父皇景帝對他們卻有親疏厚薄,他們的所封地也就有肥瘠好壞之分。如長沙王劉發,生母唐姬本是程姬的一名侍婢,有一天夜裏,景帝召程姬侍寢,程姬因為有月事,遂把唐姬打扮了一番,讓她前去頂替。碰巧,景帝吃醉了酒,朦朧之中,不知已換了人。事後,才發覺原來是唐姬。唐姬孕而生子,景帝遂名之曰“發” ——取其後來發覺的意思。劉發出身低賤而無寵,被封在貧窮的長沙,地盤也小。後來,景帝後元二年(前 142年),諸王入京朝賀,景帝令他們歌舞為樂,劉發僅抬抬手腳,眾人譏笑他笨拙,景帝也非常奇怪,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臣國小地狹,不足回旋。”借以發泄心中的不滿。誰也不曾料到,漢室中興,竟落在這位長沙王的六世孫劉秀身上。這是後話。
其他十二王的地盤,肥瘠好壞差異不是很大,但在封國的戶數上,卻有多少之別。從平帝元始二年(公元 2年)的戶口來看,劉乘的清河國戶數最多,有 201774戶,然後依次是劉勝中山、劉舜常山、劉餘淮陽、劉閼臨江、劉徹和劉寄膠東、劉越和劉彭祖廣川、劉非汝南、劉端膠西、劉德河間。當然,這是元始二年的情況。可是,各王國人戶增長率應是沒有多大差異的,可以據此來分析景帝時各王國人戶之多寡。
劉徹的膠東國,不論是人戶數還是土壤肥瘠,在十三王中都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景帝對他這個兒子最初既沒什麼偏愛,也沒什麼厭惡。
膠東雖是劉徹的封國,可是他不曾去過。始封時他隻有四歲,乳臭未幹,留在皇宮,三年後被立為皇太子,膠東轉封給了劉寄。
封膠東王不長時間,劉徹的啟蒙教育便開始了,景帝讓韓嫣伴他“學書”,就是學寫字。韓嫣的祖父韓貴當,即秦漢之際的風雲人物韓王信之子。漢高祖六年(前 201年),韓王信投降匈奴,兒子韓貴當也隨他去了塞外大漠,後來做了匈奴的相國。文帝十六年(前 164年),韓貴當降漢,封弓高侯。韓嫣聰明伶俐,自幼博覽群書大概正是因此之故,景帝讓他陪劉徹學書。
除了學書以外,劉徹便在韓嫣的陪伴下,嬉戲玩耍。
他還不知道,一樁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姻緣落到他的身上。
促成這樁婚事的,是館陶長公主。
館陶長公主乃文帝竇皇後的女兒,景帝的姐姐。漢代慣例,駙馬須是列侯。館陶長公主下嫁給堂邑侯陳嬰之孫陳午,生下一女,芳名曰“嬌”。眼見劉榮被立為皇太子,館陶長公主想讓愛女做劉榮的妃子,將來劉榮承嗣大位,愛女便可立為皇後,母儀天下了,於是向栗姬求婚。誰知,栗姬正懷恨於她。原來,館陶長公主時常挑選一些美女佳麗給景帝,有了新人,景帝難免要冷落栗姬等,別的嬪妃倒還耐得住寂寞,而栗姬生性好妒,移心中怨恨館陶長公主,如今見館陶長公主來求婚,於是擺出一副皇太子生母的架子,一口回絕,以泄私憤。栗姬隻顧一時之快,卻不料惹下了大禍,她後來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館陶長公主碰了釘子,更是憤懣不已。雖然她的丈夫陳午隻是個堂邑侯,可是她卻是當朝天子的姐姐,竇太後的掌上明珠,僅從後來竇太後死後遺命把自己名下的金銀珍寶盡皆賜給館陶長公主這一件事上,就可窺見她是何等寵愛這個獨生女了。而且“長公主”這個名位極其尊貴,儀服與諸侯王同。栗姬如此不給情麵,焉能不招惹館陶長公主的憤怒?館陶長公主又怎能善罷甘休?陳嬌與劉榮的婚姻是不成了,館陶長公主想從諸王中再物色一個。她把景帝十三王逐個衡量一遍,最後選中了劉徹。她向王夫人提親,王夫人是個頗有心計的女人,如此大好姻緣做夢都不曾有過,於是十分痛快地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