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5月,屠格涅夫收到托爾斯泰的一封信。當時,托爾斯泰正經曆過一次精神激變,一方麵,本著一種基督徒的親善精神,希望和那些以前被他觸犯過的人言歸於好。另一方麵,他對他的前輩屠格涅夫一直懷著尊敬之情,對他自己當年的衝動感到愧疚。托爾斯泰在信中寫道,他深信,一個像屠格涅夫那樣和藹可親的男子漢肯定在他之前早已把他們昔日的敵對情緒忘得一幹二淨了。粗暴同屠格涅夫的性格自然是不相符的。倘若有人建議和他重修舊好,想必他是會欣然接受的。收到托爾斯泰的來信後不久,屠格涅夫便起程前往雅斯納雅·波良納(托爾斯泰的莊園),而且自那時起,他每年都會到那兒去,直至1880年為止。
在屠格涅夫最後幾次回俄國小住期間,也有一些女子也曾引起過他的興趣。是愛情嗎?也許是的,因為愛情這個詞含義很廣,但是屠格涅夫的感情始終介於情欲和友誼之間。他像以往一祥,對他這些漂亮女友大談特談她們纖細的玉手:“我喜歡和您一起度過數小時的良辰,”他寫信給佛雷夫茨基男爵夫人說道,“和您一起喝喝茶,看看結著冰的玻璃窗上形成的五花八門的圖案……不,多荒唐啊!……應該凝視您那雙十分漂亮的明眸,不時吻吻您那雙纖細動人的玉手,盡管這雙手稍大了些,但我喜歡這樣的玉手。”到後來,他又寫道:“我覺得自己年事已高,這種感覺並不令人快活,甚至可以說是令人十分傷心的。我十二萬分強烈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一次‘展翅高飛’。您能幫助我這樣做嗎?”屠格涅夫在60歲時對待佛雷夫茨基男爵夫人的行為就與昔日對待巴枯寧娜一樣。
但是,這位描繪愛情的大師必須按他自己的方式再戀愛一次。人生中,晚年時的心理狀態往往與青春時期相似得出奇。年輕時浪漫的人,直至晚年也始終仍是浪漫的。老年人的愛情有時與青年人的愛情十分相似,靦腆的心情會賦予這種感情以一種稍許帶些纏綿悱惻的魅力。
1879年,屠格涅夫肯定認為自己在俄國找到了另一個波麗娜·維亞爾多。當時,正在上演他的一出戲劇《村居一月》。一個女配角應該由一位名叫薩維娜的年輕演員扮演。屠格涅夫原先從未想到這個角色會有什麼重要性,因此對這位演員扮演這個角色的熱情頗感驚訝。當屠格涅夫看到薩維娜把這個寫得粗糙的人物形象演得惟妙惟肖時,他不禁拍案叫絕:“我當初寫的就是這個維洛契卡嗎?……我從未重視過這個人物……對我來說,主要人物是娜塔麗亞·彼得洛芙娜。薩維娜善於深入角色,把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內心善良和克己精神演得淋漓盡致”。於是,屠格涅夫立刻就承認了她那出色的表演天才。從此,屠格涅夫和薩維娜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無間的關係。他覺得她不僅是位年輕嫵媚的女子,而且還是一位感情細膩、很有造詣的藝術家。
當時,薩維娜25歲,年當青春,容光煥發,光彩照人。正如屠格涅夫自己所說,她與他相遇時正值他時來運轉之際,俄國公眾“寬恕了他,到處熱情洋溢地歡迎他”。這一切使他青春複燃,返老還童,也重又給了他勇氣。他現在不禁喃喃自問:“我這棵幹枯的老樹重抽新芽是事出偶然嗎?……青春年少的女性從四麵八方向我襲來,淹沒了我這顆已衰老的心。這顆心在與她們柔情綿綿的心靈接觸之下,重又染上了一層久已褪盡的殷紅色澤,重又燃起了昔日的熊熊火焰。”他在與薩維娜分手後,給她寫信道:“您已成了我生活中永遠也離不了的人兒。我經常思念您,這種思念已超過了應有的程度。我愛您。”他邀請她到斯巴斯科耶去住兩天,因為她應該從彼得堡啟程到敖德薩去演出一段時間,而斯帕斯克村正是她此行途中必經之地。她婉拒了,但屠格涅夫獲準陪同她乘火車去奧廖爾。到了奧廖爾,屠格涅夫與薩維娜分手。次日,他給她寫信道:“親愛的瑪麗婭·嘉芙利奧芙娜,我回到斯巴斯科耶已有一個半小時了。我在奧廖爾過的夜。這是既美好又糟糕的一夜。說它美好,是因為我隻是一個勁地思念您;說它糟糕,是因為我徹夜不能入眠……昨天晚上,當您坐在敞著的車窗前時,我默默地站在您麵前。我後來隻說了‘望’這個字……您把它歸咎於您,可是我卻另有想法……我真想摟住您,把您抱下車來……可惜謹慎壓倒了這一魯莽的想法……請您隻要想想人家會在報上怎麼報道就行了!我仿佛現在已看到這篇題為《奧廖爾車站上的醜聞》的文章。文章內容大致如此:‘昨天發生了一件驚人事件,一個作家……一個年逾花甲的老頭!為前往敖德薩巡回演出的著名女伶S送行……在列車啟動時,該老作家竟像是有魔鬼附身,倏地從車窗外一把將S女士抓住。盡管女伶拚命反抗,終因體弱無望……等等,等等……’,這將在整個俄羅斯引起多大的轟動和多厲害的議論啊!然而,正如生活中幾乎總
會發生的那樣,差點兒……”一個月以後,薩維娜訂婚了。於是,屠格涅夫的愛情又一次滑向友誼。
屠格涅夫在一首散文詩《誰的過錯?》中寫道:
她向我伸出她柔美白皙的手……而我嚴厲而粗暴地將它推開。
那張年輕可愛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那雙年輕善良的眼睛用責備的目光注視著我;那顆年輕的心不能理解我。
“我犯了什麼過錯嗎?”
“你有過錯?寧可說那最光明的天穹深處的最純潔的天使錯了,也不能說你錯了。”
不過,你在我麵前犯的過錯還是很大的。
你想知道它,知道這個你還不能理解、我也無法向你解釋清楚的嚴重過錯嗎?
它就是:你正當青春,而我已衰老。
1880年2月,屠格涅夫回到俄羅斯,會見青年民粹派作家小組的成員。3月30日他在文學基金會舉行的朗誦會上朗誦了他的短篇小說《莓泉》。6月6日是普希金的誕辰紀念日,普希金紀念像的揭幕典禮在莫斯科舉行,屠格涅夫作為文學基金的代表在俄羅斯文學愛好者協會的晚會上朗誦了普希金的短詩《重返故鄉》,第二天發表了《論普希金》的演說。
這一年,屠格涅夫到托爾斯泰家去小住了一陣。托爾斯泰伯爵夫人發現屠格涅夫頭發灰白,年老體弱,但仍保持其幼稚懦弱的性格。她被他的談吐、特別是被他那不同凡響的講故事的本領迷住了。他描述得活靈活現,叫人聽了有身臨其境之感。托爾斯泰認為他這位客人是位傑出的英才,但卻對他這種帶有憂傷氣息的戲謔有些反感,覺得他的說笑似乎在回避實質性問題,隻是在一些細節問題上尋開心。等屠格涅夫啟程踏上歸途後,托爾斯泰給屠格涅夫寫了一封信,要求屠格涅夫以後永遠別再對他談他的那些作品。托爾斯泰在信中寫道:“每當我重讀自己的作品或聽到別人談起我的作品時,我心中便泛起一股錯綜複雜的情緒,主要還是自己覺得問心有愧和深怕人家在嗤笑我……盡管我愛您並深信您是對我真誠相見的,但我覺得您似乎也在嘲笑這些拙作。因此,別再談論我的拙作吧。”他在信中繼續寫道,絕不能拿兩個人來作比較,又說每個人都自有一套解決問題的方式方法。屠格涅夫複信道:“盡管您要求我不再談論您的作品或您的小說,我還是情不自禁地要向您說明,我從未嘲笑過您的作品,絲毫也沒有過。您的某些作品,我十分喜歡;另一些作品,我卻一點都不喜歡。可是,為什麼要取笑您呢?我原以為您早已丟棄了這類情緒哩。”
屠格涅夫這一次在雅斯納雅·波良納見到許多青年,並把他們都逗樂了。他在維亞爾多夫人家裏已養成了與孩子們周旋的習慣,再說,他也喜歡博取別人的歡心。一天晚上,大家想出花招做講故事遊戲,要輪番讓每個人講述在他生活中曾經有過的最令人神往的戀愛時刻。屠格涅夫所講的故事很簡單、平淡,完全符合他的風格。他說,
他曾經愛過一位姑娘,並認為這位姑娘並沒對他報以同樣的感情。但有一次,他偶然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的雙眸正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於是他知道她也在愛著他。故事就是這樣。這是他戀愛史上最令他神往的回憶。故事講完後,在場的小夥子和姑娘們都帶著一種溫情脈脈的揶揄神情麵麵相覷。這天晚上,屠格涅夫居然還跟一位12歲的小姑娘跳了康康舞(康康舞是19世紀時在巴黎流行的一種怪誕的舞蹈)。托爾斯泰在日記中寫道:“屠格涅夫……跳起了康康舞……真令人傷心。”
這次在雅斯納雅·波良納逗留期間,他對托爾斯泰伯爵夫人說,他已不再寫作了,原因是因為他已不再有戀情了,而他從來都是隻有在愛的時候才能寫作的。他以前曾勸年輕人不要結婚。現在,他卻對他們說:“結婚吧,年輕人。你們想象不出光棍的晚年是多麼淒涼。當你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願,而去坐在另一個男人的窩邊,像接受施舍似地去領別人的情時,當你因為主人看不慣你,又不動‘惻隱之心’,從而你又不得不像一條被人逐出的老狗似地東遊西逛、到處飄零時,你才會嚐到人到暮年的苦楚。”
1881年,屠格涅夫最後一次回到俄國。幾個月以後,他在巴黎罹患重疾。後來才知道他患的是脊髓癌。
1882年9月4日,屠格涅夫從布爾瓦爾通過他莊園的管家給他的農民寫了一封信:
我收到了你們的來信,感謝你們對我的良好印象和美好祝願。
我本人感到十分遺憾,疾病妨礙我今年回斯巴斯科耶去。我的身體正在恢複,我希望明年的夏天能在斯巴斯科耶度過。
我聽說,從某個時候起你們很少喝酒了;我對此感到十分高興,希望你們今後將酒戒掉,對農民來說,酗酒就是破產的開始。然而我感到遺憾的是,也聽說你們的子女很少上學。要記住,在我們這個時代不識字的人,就像盲人或缺一隻手的人。按以往的例子,我賞給你們一俄畝樹林,在尼古拉·亞曆山德洛維奇指定撥給你們的地方。深信你們對我的房屋、花園,總之,對我的產業不會做出任何損害,對此我完全信賴你們。
問候你們,斯巴斯科耶的農民們,祝你們萬事如意。
你們原先的地主
屠格涅夫
1883年,大夫給他做了手術,切除了一個囊腫。他真不愧為一個真正的人,事後居然對都德說:“手術時,我在想我們的聚餐會。當手術刀觸及我的皮膚,切入我的肉裏時,我在尋找能用來向你們訴說切身體時的詞兒……宛如一把鋼刀在切香蕉。”後來,病情惡化了。醫生說他患的是心絞痛病。屠格涅夫感到背部劇烈疼痛。會診的大夫們都強迫他絕對臥床休息。他給自己起個諢名叫“軟體動物族長”。大夫給屠格涅夫用了很多嗎啡,使他昏昏沉沉。但他還是痛得嚎叫不已,隻求速死,免受痛苦。這時,維亞爾多夫人十分耐心地在一旁照料他。他央求維亞爾多夫人把他扔出窗外,讓他一死了之。“可是,親愛的屠格涅夫,您過於高大,過於沉重,我一個婦道人家實在是力不從心。再說,這樣做會傷害您的,我也於心不忍哪!”屠格涅夫聽了也不禁露出了微笑。整整三個月,他就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中。“前不久,我已沉於海底,”他對批評家安年科夫說,“我看到一些妖魔鬼怪,猙獰可怖的生物,它們交織糾纏在一起……這種情景還沒有人描繪過,因為見過這番情景的人還沒有一個幸免於難的。”現在,他知道自己沒指望了,但還是抱病在為出版他的作品全集操心。他原想死後葬在他的老師普希金的墓邊,但又覺得自己不配有這份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