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6日,我最敬愛的父親——林散之與世長辭了。盡管父親已壽屆九十二歲高齡,盡管對父親的辭世我們早有思想準備,但等到父親真的與我們永別時,仍給我們子女帶來了無限的悲痛。
父親雖然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他的音容笑貌,他平凡而又偉大的一生,卻總時時清晰而又深刻地縈回於我們的腦際。
父親的一生,是極其艱苦坎坷的一生。如果說有黃金時代,那隻是在他十三歲以前。由於優越的家庭環境和祖母的無比溺愛,他頑皮而盡情歡樂地度過了短暫的童年。十四歲以後,由於祖父的早逝和家庭的急劇衰落,使他走上了發奮求學和艱苦創業的征途。經過他自己難以想象的刻苦努力和名師的正確指點以及萬裏壯遊,使他的藝術成就與日俱增。
進入四十歲以後,父親遠遊歸來,剛剛踏上藝術發展新階梯的重要時刻,嚴重不利於他藝術事業發展的種種困擾和波折連續不斷地向他猛烈襲來:八年抗日戰爭、三年解放戰爭、解放後接二連三的疾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與他藝術事業毫不相幹的十二年行政事務生涯……一直到1963年,父親已六十六歲,由江浦轉到江蘇省國畫院,才真正安定下來,全身心地從事他的藝術創作。但好景不長,隻安定了三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母親病亡,家裏珍藏的書、畫、碑、帖悉數被毀,父親被迫到處流浪,身體不幸致殘,差點丟了性命。
但是,數十年間,不管處於什麼變化萬千的艱難環境,父親總能“動中求靜”、“以不變應萬變”。這個“不變”,就是他對藝術事業從不間斷地、嘔心瀝血的苦苦追求。這也是他一生多難生涯中在心靈上的最大樂趣和安慰。
父親一生淡泊,不求聞達,“笑把浮名讓世人”。等到他的作品被從寂寞的角落裏發掘出來,公諸於世,並逐步受到高度重視時,他已兩鬢蒼蒼,步入耄耋之年,走路都要借助輪椅了。
父親在藝術上的成就,現在已較普遍地為世人知曉了。但早在1962年,父親還在江浦任副縣長時,高二適先生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書法作品時,拍案驚呼:“這才叫字!”對父親的詩則譽為“當代詩壇一絕”。十年後的1972年,啟功先生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書法作品時,崇敬之情油然而起,脫下帽子,向作品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鞠躬。後來,啟功先生贈父親詩有“吳生畫筆杜陵詩,紙上依稀兩見之”的讚語。1975年,父親去北京,在李真將軍家揮毫作書時,啟功先生在旁看著,驚歎說:“林老寫字真如大鵬展翅!”1976年啟功先生在“林散之草書中日友誼詩卷”上題跋雲:“散翁先生書學,服膺其鄉賢包慎伯之說,深入漢魏,而放筆為草,沉著痛快。嚐觀臨池,懸肘回腕,撮指執管,縱橫上下,無不如誌,竊效為之,不能成字。而先生筆底龍蛇,枯潤相發,回視包慎翁之專倚漫筆淡墨,餘瀋滃然,以濟其筆力所不到者,其得失自見。王荊公詩雲,莫道今人不如古,信為知言。”趙樸初先生從1972年開始,多次讚譽父親:“散翁當代稱三絕,書法尤矜屋漏痕。”“老筆淋漓臻至善”,“精思博學複奚如”。“雄筆映千古,巨川非一源。”評價其草書精品“不讓前賢,或有過之。”江澤民主席在《林散之藝術館》參觀林散之的書法作品時,作出“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評價。亞明先生在一次大會上發言說:“由於林散老的存在,才使我國書法藝術保持了國際領先地位。”陸儼少先生謂:“觀散翁書字,開卷之際,逸筆餘興,百態橫生,淋漓揮灑,爛然在目,為人所不及。”老卉先生評曰:“林散之書法獨步當代。”1984年,日本青山杉雨先生稱頌父親“草聖遺法在此翁。”還有人認為:“我國書法藝術,從王羲之到林散之,過去幾千年沒有人能超過王羲之,今後要超過林散之是更不容易了。”
然而,父親自己則認為:“時名不足取”,“評價一個人的藝術成就,要等他死後三百年才能定案。”他從不滿足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一直到九十多歲還要求自己“為學日求益”。
我的藝術水平很低,尤其作為子女,我不便也無能力對父親的藝術成就作出確切評價。但對於父親一生如何曆盡艱辛、頑強不懈地苦苦攀登藝術高峰的具體曆程,則了解得比其他人多一些、準確些、詳細些。出於對父親、對社會的責任感,我覺得有必要把父親的畢生經曆真實地介紹出來。如果世人能從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啟迪,則我於願足矣。我想,這也是符合父親生前願望的。
由於父親一生經曆了太多的磨難,在撰寫本書過程中不得不回憶起許多令人傷心的往事,因此,這本書往往是伴著淚水寫成的。
在撰寫過程中,姐姐林生若、林荇若,哥哥林昌午都提供了許多珍貴素材和幫助;姐丈李秋水始終大力相助,使本書得以如期完稿,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