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家世:《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 / 3)

《“九一八”致弟弟書》

1911年6月1日,農曆五月初五,蕭紅誕生在呼蘭縣城龍王廟附近長壽胡同的張家大院。這一年,中國政體發生了重大變化,辛亥革命爆發,封建帝製傾覆。與同時代作家一樣,蕭紅的一生糾纏在改朝換代、政治動蕩、外敵入侵的家國命運中,不得不四處流浪,羈旅天涯。因而,家鄉在她心目中格外重要。她的自述傳,這樣形容呼蘭縣城,在“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張家大院的主人張廷舉(1888—1959),字選三,是蕭紅生身父親。他是從阿城福昌號屯過繼給呼蘭縣城的親戚張維禎(1849—1929)做繼子的。張維禎和夫人範氏膝下無兒,生養的三個女兒又都出嫁,於是,年老無依的張維禎夫婦,不得已過繼家族裏12歲的堂侄張廷舉為養子,以備養老送終。過繼形式是山東移民由祖籍帶來的“延續香火”傳遞根脈的民間風俗。張廷舉是張維嶽(1861—1910)這房的第三個兒子,張選三也寓意張維禎選擇第三子侄為繼子。

張家大院建於1908年,有五間青磚大瓦房,依照晚清民居風格,刻有浮雕和盤腸圖案,“前窗扇為上下對開的,總共二十多扇。”算得上呼蘭縣城的富戶。

張氏家族祖籍山東省聊城地區的莘縣,是挑著擔子“闖關東”出身的移民,張岱是“闖關東”這一脈的祖先,到蕭紅這輩已曆六世。對此,蕭紅在《“九一八”致弟弟書》中憶起家世,對弟弟說:

我們小的時候,祖父常講給我們聽,我們本是山東人,我們的曾祖,擔著擔子逃荒到關東的。

因此,張氏家族並不是在本地擁有土地,並把土地出租給他人耕種享受特權的滿族八旗子弟,有研究認為蕭紅是滿族人,顯然是錯誤的。張家祖先與大多數“闖關東”的關裏人一樣,是從滿族子弟手中租賃土地耕種的漢族人。依靠山東人的吃苦耐勞、聰明勤奮的秉性,經過不懈努力,道光年間,張氏家族已步入輝煌期。在阿城、賓縣、呼蘭、五常、榆樹、綏化、海倫等地購置大量房產田產,擁有商號,而且形成一個較大的族群。到第四世張維禎一輩,家族中開始分配財產,開枝散葉,各據一方。張維禎分得呼蘭縣城的田產和房子,遷到呼蘭縣城定居。

張維禎性格溫和散淡,飽讀詩書。《東昌張氏宗譜書》載“秉性溫厚,幼讀詩書約十餘年,輟學時正逢家業隆勝之際,輔助父兄經營農商事務”。張維禎口碑好,但性格不夠強勢,居家過日子處理事務,倒是不如她妻子範氏(1845—1917)精明能幹。因此,家裏大事小情,伸不上手,盡由著範氏當家做主。

在這個女性掌控局麵的大家庭裏,蕭紅的父親張廷舉,仍然按著自己的意願在外讀書,他畢業於齊齊哈爾省立優級師範學堂,因學習優秀被授予師範科舉人中書科中書銜。先後做過教員、小學校長、義務教育委員長、實業局勸業員、縣教育局長和督學等職。偽滿時曾出任過偽協和會長。光複後又作為開明紳士被選為鬆江省參議員。

1909年,他娶粗通文墨、長相清秀的薑玉蘭(1885—1919)為妻,在呼蘭縣城安家落戶。薑玉蘭父親薑文選是呼蘭縣北薑家窩堡的地主,也是呼蘭縣有名的文人“呼邑碩學”。蕭紅親侄子張抗在《蕭紅家庭情況及出走前後》中透露,薑玉蘭精明強幹,是個“理家”好手。張廷舉多在外地任教,家事均由薑玉蘭管理。“蕭紅故居的廂房(現已拆毀)就是由薑氏一手操辦建成。”

蕭紅本名張迺瑩,乳名榮華。是張廷舉與薑玉蘭的頭生孩子。據蕭紅侄子張抗提供的資料,薑玉蘭共生一女三子,長女榮華(蕭紅),次子連貴(張秀珂)長大成人。長子富貴,三子連富不幸早夭。蕭紅在與池田幸子談及生病的弟弟時,曾描繪過當時外國醫生對弟弟的治療法。

薑玉蘭持家有道,張羅蓋房子,熱衷於投資。在蕭紅的記憶裏,母親還有投資羌貼的舉動。因此,在散文《一九二九年底愚昧》中蕭紅繪聲繪色地寫了這段經曆,母親對老廚子的態度像是一個見多識廣頗懂迎來送往的生意人。

那還是在我小的時候,“買羌貼”,“買羌貼”,“羌貼”是舊俄的紙幣(紙魯布)。鄰居們買它,親戚們也買它,而我的母親好像買得最多。夜裏她有時候不睡覺,一聽門響,她就跑出去開門,而後就是那個老廚子咳嗽著,也許是提著用紗布作的,過年的時候掛在門前的紅燈籠,在廚房裏他用什麼東西打著他鞋底上結著的冰錐。……母親趕快就去裝一袋煙,母親從來對於老廚子沒有這樣做過。還不止裝煙,我還看見了給他燙酒,給他切了幾片臘肉放在小碟心裏,……

這位並非隻知道帶孩子的家庭婦女,管理起家務來,頭腦清晰,深諳人情世故。對於頭生女孩的到來,薑玉蘭和婆婆範氏都不太喜歡,婆媳兩人都傳承了山東籍人“重男輕女”的觀念。母親在世時對蕭紅很冷淡,不讓其讀書,隻讓她在家裏哄孩子帶弟弟。蕭紅讀書上學還是繼母到家裏以後的事情。蕭紅與母親隔膜,恐怕還是由於天性敏感的蕭紅直覺上感受到被輕視的緣故罷。

1935年8月編製的張家族譜《東昌張氏宗譜書》中,沒有記載蕭紅的出生。此時,蕭紅的生母薑玉蘭已病逝。蕭紅和蕭軍正在上海,如同兩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環繞在魯迅先生身邊,文學前途無可限量。遠在呼蘭的家中,父親張廷舉對叛逆的女兒必欲從族譜上除掉而後快。居於上海的蕭紅若知道父親的舉動,此時也不會在意是否收入族譜。她曾與弟弟說,那個家不提也罷。

《東昌張氏宗譜書》編入張氏家族共7世,蕭紅為第6世,是“秀”字輩。蕭紅最早叫秀環,考慮到與母親薑玉蘭娘家人重名,遂改名為榮華,用作小名,上學時大名為張乃瑩。蕭紅在日本留學時,公開正式場合均以蕭紅稱謂,世人也皆記用此名。因此,蕭紅給蕭軍寫信常落款“榮子”、“瑩”,都是舊時用過的名字,語多親昵淘氣,便含著雙方非外人能道的私密性關係。

據蕭紅家鄉呼蘭縣王連喜考證,“書中印有族人的配偶照片。在蕭紅的父親張廷舉頁中,有其人免冠照片,同時有蕭紅生母薑玉蘭與蕭紅繼母梁亞蘭照片。”

《東昌張氏宗譜書》沒有收蕭紅入族譜一事,為蕭紅生平研究中的“養父說”布下迷局。蕭軍小說《涓涓》曾曖昧地影射蕭紅與其父矛盾焦點,在於其父欲對蕭紅行不軌之事。1933年,《涓涓》先是在哈爾濱《國際協報》副刊《公園》上連載,1937年又在上海發表。

“瑩妮,你應該脫掉衣裳睡呀!這樣是多麼熱呀!”這次達山卻把聲音鄭重起來了。

“不,我不熱……”含糊的瑩妮說完轉了一個身又去睡了。這使達山感到一種不可遏止的焦急,驀地爬起身來,撲向了瑩妮睡著的地方。“爸爸。你要做什麼?”達山沒有言語,隻是扯開瑩妮的被子,企圖來解她的衣裳。“你瘋狂了嗎?爸!”瑩妮死命地扭住達山的手,尖銳地繼續叫著:“你瘋狂了嗎?我是你親生的女兒啊!”

這時,對屋忽然引起了一陣老人的嗆嗽聲,接著老人繼續地喊著:

“怎……麼……啦?”

達山不自覺的立起身來。瑩妮乘著這個空隙,便竄下炕來,也顧不了穿好鞋子,便跑向爺爺的屋子來了。

若蕭軍的《涓涓》涉及蕭紅的素材是真實的,那麼蕭紅身陷的絕境決非父母逼婚那麼簡單。如若不是,這一段僅是蕭軍依靠作家的想像而生發出來的,那麼蕭紅如何認可他的半是寫實半是虛構而且虛構部分如此涉及隱私名譽的事呢?就連蕭軍為挽回蕭紅感情而寫的《為了愛的緣故》,蕭紅看後都大有微詞,而且對蕭軍直接表現出她的不滿來。1936年11月6日,蕭紅給蕭軍的信中寫到:

《為了愛的緣故》也讀過了,你真是還記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節都模糊了去。……在那愛……的文章裏,芹簡直和幽靈差不多了,讀了使自己感到了顫栗,因為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對於以蕭紅中學生活經曆為題材的小說《涓涓》,蕭紅並沒留下隻言片語的不滿,不能不說是為她的生平身世埋下一個很大的疑團。蕭紅是否經曆過這樣恐怖的亂倫事件呢?如此重大的人生遭遇也連帶她一生都與父親對立嗎?

“養父說”的重要證據還來自蕭紅的胞弟張秀珂的說法。在繼母生下許多弟弟妹妹的大家庭裏,其歡樂氣氛與“前窩”留下的孩子並無多大關係,張秀珂顯得孤獨無靠。長大成人後,他曾多次追隨著胞姐的足跡,去尋找先他離家闖蕩的蕭紅。留在父親和繼母新組建的家庭中委曲求全過活著的弟弟,讓蕭紅甚是揪心。對惟一的親弟弟,她語多慈愛,憂心衝忡。

當我離開家的時候,那一天的早晨你還在大門外和一群孩子們玩著,那時你才是十三四歲的孩子,你什麼也不懂,你看著我離開家向南大道奔去,向著那白銀似的滿鋪著雪的無邊的大地奔去。你連招呼都不招呼,你戀著玩,對於我的出走,你連看我也不看。

孩子似的弟弟終於長大,他聽憑著內心的呼喚,自然而然地選擇離開那個屬於同父異母弟妹們的家庭,去千裏之外尋找姐姐。一奶同胞的四姐弟,最終隻活下兩個,張秀珂格外珍視先他在外闖蕩的胞姐這條線索。他先是給蕭紅寫信,告訴她祖父的墳頭上長了棵小樹,讓懷舊的蕭紅非常感動。弟弟轉學到上海,為的是能夠在姐姐的庇護下生活。兩人卻總是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