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是一種享受
說起讀書,很容易想起“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兩句詩,似乎專製時代的讀書人,都是為著世俗的功利目的才讀書。十載寒窗,磨穿鐵硯,隻是為了有朝一日“一舉成名天下知”,用現在的話說,讀書是手段,是智力投資,甚至是風險很大的賭博。這樣的讀書,一定很少或簡直沒有樂趣,更說不上是一種享受。
然而,讀書風氣畢竟是文化現象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民族,如果所有的讀書人都把讀書看成一種苦役,都是在沉重的精神負擔下不得不強迫自己讀書,忍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折磨,口裏詩雲子曰,心裏想的卻是偷偷地打一頓瞌睡,書是不可能讀好的。
因此,在那個時代,人們也還是要想方設法宣傳讀書的樂趣,把讀書描繪成完全脫離世俗的精神享受。讀書人是高雅的,生活在不讀書的“粗人”無法領受的詩意裏。有一組《四時讀書樂》詩,其中有這樣兩句:“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開始我有點不懂為什麼要“草不除”,後來和劉禹錫的《陋室銘》裏的“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聯係起來,才多少明白這是在給讀書人營造一個詩意盎然的讀書環境和高雅的精神境界。
有些詩把讀書人的生活同大自然結合起來:“掬水月在手,洗硯魚吞墨”,“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讀書人得到大自然最優厚的待遇,讀書人一年四季的日子可以這樣度過:“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真可以說是“謫仙中人”了。
真正成為讀書人,識得書中味的,又是另一番境界了。“窗前明月枕邊書”,書已是形影不離的生活伴侶。“小幾研朱晨點易,綠窗剪燭夜論詩”,“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到這時,就已經是個很夠格的文人學士了,讀書已成為愛好,不,是嗜好,生命為讀書而存在,“書有未曾經我讀”,人生最高的歡樂是“如讀平生未見書”,生活裏最高的享受,莫過於讀書。
從前,人物畫家常畫四扇屏“漁、樵、耕、讀”,把讀和漁、樵、耕並列,難道那時候已經把知識分子算作勞動者?想來大概不是,隻不過還是把讀書當作一種樂事,正像從事漁、樵、耕一樣,人皆以為苦而不改其樂,自有其世俗難以達到的精神境界。
好書不厭百回讀
如今,當我想起青少年時代愛讀的一些書,就會下意識地審視自己,我相信,我的這個血肉之軀正是當年愛讀的書一分一寸地逐漸塑造成型的,那些書的被我所深深愛著的某一部分進入我的軀體,成為我的軀體的一部分,幼小的我就這樣成長起來的。
好書的“好”,很難用什麼比擬,它的“好”,在於它給我的是一個很難說得具體,但又好像手可以摸得到、腳可以踏進去的無比廣大深邃的世界。當你讀完它放下它時,你覺得充實、沉醉,你忽然發現,你永遠不會離開它,它已經成為你的一部分了,你將永遠生活在這本書給你的那個精神境界裏,你會更加喜歡讀書。
從兒童讀物到文學作品的轉換,是在九至十歲這兩年。古典文學方麵,《千家詩》、《唐詩三百首》是背過了的,《水滸傳》、《三國演義》、《說嶽》的片斷,被選編成兒童讀物,也都看過了,還讀了新文學作品、外國文學作品中譯本。《紅樓夢》是十歲那年開始讀到,一輩子不知道讀過多少遍。
《鴨綠江上》是最初讀到的幾本新小說裏最愛讀的。蔣光慈是當時很有影響的作家。讀了它,才多少知道什麼叫“革命”,知道革命者的崇高品格,革命帶給人的是精神高昂、飛躍和鬥爭的艱苦。蔣光慈作品強烈的浪漫主義氣息深深地打動了我,和我那朦朧的對現實的不滿、對革命的向往非常接近,我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做一個革命者。
葉永蓁有一部愛情小說《小小十年》,這本書給我帶來多大的喜悅,讓我沉入多麼悠長的思考啊!我被它那率真的筆調,樸素的明淨的語言,主人公的平常然而叫人不忍心把它當作平常事看待的遭遇,使你不能不懷著無法排遣的憂傷不時想起它。
魯迅先生的書,第一次看到的是《而已集》,還在讀小學四年級,大部分看不懂,但喜歡看,覺得那裏麵有我還不能完全領會的偉大和崇高,有一種能看透我還遠遠沒有力量看透的虛偽和無恥的銳利的智慧。讀初中一年級時,課本裏選了《秋夜》和《好的故事》,這使我對《野草》入迷,得到這本書,才開始讀《題辭》,那頭兩句:“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把我給完完全全鎮住了,我知道我正在麵對一顆偉大的心,我要走進去的是一個淨化心靈的煉獄,雖然還有不少是幼小的我無力體會到的,然而反複讀《影的告別》、《求乞者》……這些我似乎比較能夠有些體會的佳篇時,書麵上的字,一個個接連向我射出的衝擊波,使我感到一種類似疼痛的愉悅,同時好像身體的某一部分正在蛻落一層陳舊的老化得可笑的表皮。《野草》沉重的大苦惱大悲痛是幼小的我不可能理解的,但我模糊地看到那後麵的開闊與高遠的世界。
東坡詩雲:“舊書不厭百回讀”,這舊書,想必就是心愛的書,讀過不知多少次的書,也就是好書了,不厭百回讀,當然這樣。
不讀書議
有愛讀書而把讀書看作最高享受的,也有不少把讀書看成可有可無不關緊要的閑事的,甚至還有以讀書為苦,或竟以不讀書為榮的。
小時候,有位年紀比我大好幾歲的同學,他的愛好是打籃球和搓麻將,讀書對他來說是刑罰,對於書,他有強烈的仇恨,每到學期考試終結,他就把所有的課本搬到操場上,一把火燒掉,以示慶祝。當然成績都是零分,隻因為他是“校隊”的,家裏又是地方上的大房大族,學校還是留下他,讓他就這樣混下去。
“文革”期間,我在工廠裏,那時候天天要學習文件,“兩報一刊社論”之類的。廠裏的年輕人總是想辦法讓學習的時間過得有趣些。一次,有個人把報紙點燃了拿在手裏玩,給領導看見了,受到嚴厲批評,他辯白說:“我這是真正地認真學習,你看我還想把文件燒成灰兌水吃到肚子裏去呢。”還有一位,學習的時候拿筷子敲桌子玩,領導批評他,他就說:“我是在用筷子把字一個一個地夾起來吃下去!”可見這種強迫學習的辦法很難達到學習的目的,更談不到是在提倡讀書了。
這些人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讀書人,隻能說是“讀過一陣子書”,也就是“上過學”的人,對他們不能有這方麵的太多要求。奇怪的是應該很喜歡讀書而且讀書必定不少的人,比如說詩人、作家這類人,也有不喜歡讀書,讀得很少,卻還以此為榮的。前幾天看電視劇,有個青年作家,長頭發、戴眼鏡,在一間淩亂但並不寒傖的房間裏,對來客說:“現在我已經不看書了。”現在出了名了,不看,以前總該看的吧,為什麼現在不看而以前看,以前看的又是些什麼書呢?不明白。
“文革”後期,“四人幫”倒台前夕,有機會拜訪一位“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脫穎而出”的詩人,那時他已經不寫批鄧的詩而在準備“跟上形勢”了。叫人驚奇的是他那個小小書架上隻夠排兩層的書,竟然沒有一本稍為厚一些的,而全是薄薄的小冊子,當然囉,都是些“什麼頌”、“什麼之歌”之類的流行作品。和我一起去的朋友告訴我:別小看那些小薄本子,沒有它們可不行,如今寫詩要是不懂行情,會犯錯誤。果然,十幾年來,這位詩人寫的詩無不與行情吻合,特別每逢節日,必有應時之作,因此大家都叫他“節日詩人”,這方麵他底子厚,別人寫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