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一進入六月,就是季節性的陰雨連綿天氣,整個城市變成灰茫茫的百裏煙波,也使它更顯得神秘莫測。
天剛蒙蒙亮,隨著從幾個兵營發出來的軍號聲,深受侵華戰爭之苦的東京市民,仿佛驚蟄剛過,尚未完全恢複活力的昆蟲,沒精打采地紛紛從被窩裏爬起來。
一個驚訝的消息在市民中悄悄傳開了,於是,人們熙熙攘攘地擁向大街小巷,使東京充滿了一片含糊的,紛亂的,複雜的轟響,好像從千萬個蜂房發出來的嗡嗡聲。如果身臨其境,細心觀察和諦聽,就會發現那片喧鬧聲中雖然有幾分惶恐,但卻是驚喜的,振奮的,抱有某種希望和反抗的,如同火山在地下發出的轟響。
然而,唯獨東京都中心區一塊占地六百六十萬平方米的地方,卻悄無聲息,平靜得像一湖沒有漣漪的止水。這就是日本天皇生活和工作的皇宮。
皇宮,舊稱江戶城,建成於德川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時期,即一六二三年至一六六一年之間。這座宮廷式的建築物古色古香,豪華莊重,很富有大和民族的傳統風格。皇宮廣種樹木花草,給人一種幽靜典雅之感。在蒼翠的樹林之間,有小山,有溪水,有河流,有池塘,有小橋,十分幽邃,根本不像處在大城市中心。
裕仁天皇與良子皇後住的寓所名叫“吹上禦所”,這是曆代幕府將軍休憩養性的地方,也是他們欣賞音樂和舞蹈的娛樂場所。吹上禦所由天皇宮、皇後宮和太子宮三棟建築物組成,中間以長廊相連而成為一個整體。因其間的距離較大,相互沒有任何幹擾,裕仁選定這裏做居室,既有對曆史的回顧,也有皇權一脈相承的寓意。
三十八歲的裕仁,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日即位的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位天皇。他中等偏高身材,顯得很文弱,一副金絲邊眼鏡和一雙極其靈活的眼睛,上嘴唇的一字黑胡須,在他端正而俊秀的蒼白臉上顯得非常突出。他那講究的衣著,嚴肅的表情,莊重的舉止,都說明他是日本的天之驕子。他有個特點,很容易入睡,也很容易被驚醒,即使依睡在身旁的良子打個翻身,也能使他驚醒過來。也許是這個緣故,他每天晚上十點由侍從醫生杉村昌雄探探當天的脈搏,量量體溫之後,先去皇後宮與良子睡一個小時,滿足了夫妻間床上的需要,就返回天皇宮單獨就寢。自從日本在中國發動盧溝橋事變以來,裕仁的生活過得很有規律,每天早晨七點起床,盥洗後,先讀報,然後做祈禱。八點半用早膳,九點半去“表禦所”辦公,直至中午。午膳後不午睡,繼續處理公務。一天工作結束後,偕良子去禦苑散步。
今天,是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五日。裕仁起床後正在洗漱,侍從長藤田文德神色倉皇地走來,垂首立正站在裕仁麵前,畢恭畢敬地說:“啟奏皇上!卑職剛才接到內閣情報局長官的秘書川本奉章先生的電話,說情報局在東京發現反對天皇和皇後的傳單。因情報局長官出訪去滿洲國了,川本先生懇求馬上謁見陛下稟告有關情況。”
藤田年過半百,中將軍銜。他集侍從官溫存、順從、卑躬屈膝的特點於一身,而深得裕仁的寵信,任侍從長已經十年了。他說罷,屏息靜氣地站在那裏,好像一尊沒有靈魂的塑像。
裕仁聽了藤田的報告,心裏一陣震驚,正在擰毛巾的手也顫抖了兩下。他沒有馬上回答。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一生中中斷早晨二十分鍾的祈禱隻有一次,那是一九二一年三月,他作為皇太子訪問歐洲的時候,因出訪不便設佛堂而不得不放棄。除此以外,即使他的父皇大正天皇駕崩的日子也沒有中斷過。那麼,東京街頭出現反對他的傳單,在他心目中占據怎樣的地位呢?看來,這比他父皇壽終正寢更憂慮,更難過,更痛苦。他不準備按時去祈禱了。
“川本君現在哪裏?”裕仁臉色鐵青,十個指頭一鬆,擰成一團的毛巾掉在臉盆裏。他本想再擦擦臉,不知是顧不及了,還是心慌意亂忘記了。
“啟奏皇上!他正在情報局恭候禦音。”藤田的腰板鄭重其事地往下一彎。
“要他馬上來表禦所見朕。”裕仁吩咐說,“請通知木戶幸一侯爵一起來聽聽情況。”
“遵旨!”藤田倒退幾步,然後轉身走出門去。
裕仁不聲不響地走向更衣室。侍從官入江佐正和德川良弘悄悄跟上去,幫助他脫下身上的便服,換上軍裝和戴上大蓋軍帽。日本全麵發動侵華戰爭以後,皇宮設立了陸海空軍大本營,天皇是大本營的最高統帥,因此,他每天辦公、接待外賓和出席禦前會議都著軍裝。他換上軍裝,習慣地對著穿衣鏡正正衣冠,又一次覺得自己長相不凡,具有龍鳳之姿和天日之表,天生一副天皇骨相。他裕仁是真命天子,兩張傳單豈能動搖他的皇位!真是蚍蜉撼大樹。他受這樣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由入江、德川和兩名便衣警官護衛,乘坐三分鍾的小轎車,來到陳設講究的表禦所接見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