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本
於秀是我的同鄉,是位有才華的報告文學作家,我很感謝她,因為她幫我圓了一個做了很久的夢。
我一直想寫一寫台灣老兵的鄉愁,鄉情,鄉戀,寫一寫他們盼歸、盼團圓的情思,但是,苦於沒有機會。正因為有這層緣由吧,我一看到於秀寫的這部書稿,就被吸引住了。一口氣讀下來,好真實好生動啊,如同走進了這些老兵中間,隨著他們的命運袒露、真情抒發,我不知流了多少同情的眼淚。
我為什麼對台灣老兵的命運如此關切,這與我的經曆不無關係。
1949年春天,從青島海運去台灣的老兵,多是國民黨軍隊抓兵被抓走的。我自己也經曆了這場劫難。那年,我14歲,是個學生,國民黨臨撤退,在我的家鄉青島市夏莊鎮一帶,進行拉網式抓兵,從壯丁到小學生見人就抓,我當時,先是藏在麥田裏,被攆得走投無路,躲到了我們丹山村小學校教師宿舍的閣棚上,學校的老教師關鴻多方與搜查的軍官周旋,才避免了我們幾個小學生被抓的命運。可是,像我這樣得以逃脫的隻是一些幸運兒,那幾天裏,被一根繩子拴走了上千人!也許,正是因為我差一點被抓住,還眼睜睜看著鄉親們被抓走,共同的命運使我總是記掛著被捆上軍艦的鄉親們。
後來,我與台灣老兵的第一次接觸,是80年代帶團到美國拍攝電視片《訪美紀行》。在舊金山華人街的一個小飯鋪裏,遇到一位操青島口音的中年賬房先生,“鄉音忽驚聞,相看是故人”,一詢問,他竟是從青島抓到台灣的老兵,退役後在台灣無法謀生,聯絡了幾位老兵到美國創業。他對我們極熱情,吃了他的炒餅怎麼也不肯要錢,說是見了故鄉人,親啊!我作為一個作家,當時就起了寫寫他們、寫寫他們的命運之意。當我把此意告訴我的這位老鄉時,他深情地說:“我們這些老兵的艱辛和思鄉情,每個人都能寫一本書,一言難盡啊,等到我們老兵們能回故鄉的時候,咱們坐在熱炕頭上,喝著即墨地瓜酒細聊吧!”我理解他不能細談的難言之隱,給他留下了我的名片,相約等他回故鄉時,在家鄉見麵。但是,回國後,因工作變動,住址、電話變化多,這位老兵一直沒有跟我聯係上,也不知他回沒回過故鄉。
我和故鄉的台灣老兵相見的第二次機遇,被我無意間丟失了。90年代,海峽兩岸關係好轉,我帶一個文化交流代表團訪問台灣,因為走得倉促,沒有來得及打聽故鄉的台灣老兵在台的地址,沒想到,到台灣後,故鄉的老兵卻追著我的行蹤,找我這個老鄉去他們那裏團聚。他們在《聯合報》上看到我的照片和姓名,覺得像是丹山老鄉,立即打電話追尋,問此人是不是夏莊丹山的陳昌本,要求相見共敘鄉情。可惜,在台訪問期間,總是從一個城市離開後才能登報,故鄉的老兵們追著報紙上的新聞找我,總是追不上。我直到在高雄機場,臨上飛機離台時,才看到了接待單位轉來的丹山老兵們寫的便條:“陳先生,您就是青島市夏莊鎮的丹山人陳昌本吧?你的故鄉來台的老兵和家人,聽說你赴台訪問,都想見見您,一起敘敘鄉情,拉拉家常,等著你的電話,盼聽你的鄉音。”我看了便條,急忙按紙條上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卻怎麼也打不通,上了飛機,我忽然想到,可能缺了地區號。回到家,故鄉丹山村政府的電話打來了,說是在我訪台期間,好幾位台灣老兵打電話到丹山,問文化交流代表團團長陳昌本是不是丹山叫小寶的陳昌本!我拿著話筒,流了眼淚,台灣老兵們曆盡40年滄桑,竟然還記著故鄉的十幾歲的孩子的小名!而我呢?已經到了台灣,卻沒能見到這些鄉親!我十分難過,如果我到台北的第一天,就見到紙條,我寧可放棄到花蓮、高雄訪問,也要和故鄉的老兵和家人們促膝深談上幾天幾宿。人熟情深,一定會談得深刻、真摯。可惜,我丟失了這個寶貴的機會,真是悔之莫及啊!
這經曆,這思緒,就是我見到於秀《台灣老兵》的書稿,欣喜若狂的原因。真巧,書中記敘的台灣老兵,有好幾位竟是我的同鎮鄉親!
讀《台灣老兵》,我很快就沉浸了老兵們悲歡離合的坎坷命運之中,不能自拔。真實地再現台灣老兵和他們的家人的生活命運,這大概是作家的執著追求。她成功了!15個老兵的命運組成的15個故事,是一部部真實生動的人生史詩,老兵們各有獨特的性格,各有獨特的經曆,讀來感人肺腑。寫78歲高齡冒死繞道歸家的老兵真實感人;寫67歲回鄉找到稱心的伴侶的老兵也真實感人;寫老兵在台灣成家立業,在大陸還有妻子的悲劇真實感人;寫老兵夫妻同赴台灣,留在大陸的兒子不認母親的悲劇更真實感人。不論是喜劇還是悲劇,都是兩岸分裂曆史製造的命運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