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最後的歲月
被美麗的花環和飄動的彩旗裝飾一新的埃及艦隊正駛向那個偉大的燈塔,所有的亞曆山大人都相信這次女王的艦隊是得勝還朝。
鬥轉星移,隨著時間的匆匆流逝,艦隊是逃跑回來的說法早已成了亞曆山大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不過要是對此置若罔聞,也不介意以後那些水手會在爛醉的時候抖摟出更多對女王不利的話,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事實勝於雄辯,在闊別一年之後,艦隊幾乎完好無損地歸來,任何一艘艦船上都沒有留下戰爭的創傷。難道這不是克婁巴特拉憑借她精明的策略取得的勝利嗎?她率領她的艦隊經曆了兩位羅馬將軍之間爆發的內戰卻沒有成為雙方攻擊的目標。要是亞曆山大城裏有誰竟敢再亂嚼舌根子,她一定會以此為後盾的。克婁巴特拉所經曆的巨大危險使她煥發了青春,回到先人的領地上又讓她變得強壯起來。這種蓬勃的生機與活力曾在她二十一歲那年使得年邁的愷撒也情不自禁抵擋不住她的魅力,現在她又一次放縱自己,沉浸在亞曆山大的生活方式中。如果她沒有了權勢,她將求助於自己的狡黠生存。要是她將失去羅馬的幫助,她會依靠托勒密家族遺留下來的黃金。現在,她慢慢發現漸已成年的兒子能夠替代丈夫的地位和作用。
愷撒裏昂差不多十七歲了,都長成了一位男子漢,並且這一年來是以國王的身份獨自統治著埃及。現在人們都稱他為愷撒·托勒密,亞曆山大人幾乎忘了他的本名是“愷撒裏昂”。他的母親為撫養他長大而付出的艱辛已經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屋大維還在海外公開宣稱自己是愷撒,但是這位埃及的愷撒比他更配使用這個光榮的名字。如此一來,世界上就同時並存著兩個“愷撒”了。
當她張燈結彩的旗艦駛近法羅斯島燈塔的時候;當她那瘦高個兒的兒子乘著船從歡迎的隊伍中劃過來迎接她的時候;當兒子那緊蹙的眉宇間深情的目光與她對視的時候,她覺得近幾個月來的陰霾刹那間全部煙消雲散了。難道她是在夢中嗎?難道不是那位滿腦子裝著新奇大膽計劃的愷撒在盼著她的歸來,要和她共商大計、並肩戰鬥嗎?
時間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過去了,亞曆山大人似乎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所有的托勒密家族中,包括父女、兄弟和姐妹,誰曾經見過如此緊密團結的一對統治者呢?如果母親的心中充滿著複仇的激情,兒子的心裏也會澎湃著與之相應的熱切渴望。如果說二十年來擔驚受怕的經曆已經使作為女性的她日漸變得謹小慎微的話,現在身邊站著的這位年輕騎士卻能賦予她勇氣和力量。
在這悶熱撩人的皇宮中,可曾有過能與她推心置腹的情人、丈夫或仆人?在所有的大臣中有誰是自始至終對她忠誠不貳的?現在還有哪位博物館出來的詩人或者學者向她提建議的話,將被視作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問候,她會麵帶微笑地讓他走開。安東尼不也在脆弱的時候不對她真心相待、借著酒勁兒耍花招嗎?唉,那些羅馬人,她很快就學會了如何看清他們的真麵目。愷撒才是唯一一個值得她信任的人,但即便是他也從來沒有將心中所想對她和盤托出。在他們共處的那些日子裏,如果兩個人能夠製訂出統一世界的計劃,其中一個設想,另外一個人去實施,一個人發號施令時,另一個恭順從命的話,計劃或許已經能夠實現。
現在,年屆四十的克婁巴特拉已經走到了她生命曆程中的最後一年。自從愷撒死後,女王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理解了一位充滿男性力量的朋友給她的忠告和支持意味著什麼,而這個給她忠告和支持的人正是她的兒子。所以這種關係排斥了因異性間的吸引或嫉妒而生的種種複雜情況。實際上,即使置身於她自己所引發的騷亂之中,她也完全能夠感受到生命所達到的這種新境界的美妙之處。
從克婁巴特拉回到亞曆山大城那天起,她就開始千方百計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抓緊一切有利形勢,為解決危機作準備。冬天,敵人不可能跨越地中海來侵犯埃及,這就給了她充足的時間。在亞曆山大城,那些形跡可疑的人不是被投入監獄就是被處以刑罰。女王讓恐怖代替愛情,成為人們司空見慣的事兒。如果屋大維要在春天大舉來犯,那麼現在就應該積極爭取到盟軍的保護。但經曆過一場亞克興戰役後,麵對那位世界主宰者誰不簌簌發抖呢?如何將米底亞國王徹底爭取過來呢?他那個許配給了小亞曆山大的女兒如今正住在埃及皇宮裏,確保小亞曆山大的亞美尼亞國王地位也許就是一條上策,可還該為此做些什麼呢?原來那位亞美尼亞國王被俘後曾出人意料地表現出一種詩人般的蔑視,為此女王免其一死,現如今必須讓這個階下囚死去,還要把他的腦袋送到米底亞國王那兒。如此一來,他就不必顧慮屋大維取勝後會讓這個詩人國王重登王位了。那麼希律國王呢,有可能爭取過來嗎?記得那次女王途經他的國土時,他似乎表現出了一種特別的騎士風度,其實當時女王很清醒,他正在籌謀著謀害她。派誰去勸說希律國王呢?女王千挑萬選後看中的是阿列克薩斯。迄今為止,她對他一直深信不疑,他也多次完成過女王交付的重任。然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派去希律國王處的使團沒有傳回任何消息,派去地中海諸國王子處的使節也一樣泥牛入海。這讓女王意識到,所有人都更願意站到亞克興海戰勝出者的那一邊。當部隊軍需缺乏時她必須保證黃金的供應量!曾為羅馬人作出過貢獻的國庫現在又要盡快充實起來!為了攫取財富,女王下令將富有的市民都處死,將古老的神廟洗劫一空,這樣就可以連同那些百姓感謝神恩時奉獻的財寶一並熔鑄成金錠。但是,一旦羅馬人來犯,她將如何處置這些財寶庫,又將如何安置好自己呢?最重要的是,她的那些孩子們到哪兒才能藏身呢?她從西北想到了東南,向西班牙和高盧派出使節,想看看那些國家中有沒有與屋大維敵對的人,她願意拿出自己的武器和金錢去幫助他們。與此同時,她又打算把一部分艦隊從培琉喜阿姆派到蘇伊士地峽。這些戰艦在陸地車輪的牽引下駛入紅海,當年,愷撒就曾在尼羅河的水上行宮中指出過這種調動艦隊的方法可行。第一艘戰艦被成功地運送過去,但是有一個名叫迪丟斯的羅馬將軍一心想著投奔屋大維,就煽動阿拉伯人與女王作對,結果是他們把這艘戰艦上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後就付之一炬燒毀了。
克婁巴特拉不肯輕易服輸,仍然尋找著機會。怎樣才能拯救她的孩子呢?她派人考查了從尼羅河經紅海去往印度的商旅航線。從童年時代起,她就曾聽說過許多關於印度的美妙傳說,現在,她也和印度有貿易往來。印度也許足夠遠了吧,如果把愷撒裏昂送到那兒,屋大維也許就隻有鞭長莫及了。普天之下,世界如此廣闊,為什麼要悲觀失望呢?強大的屋大維不也處處樹敵嗎,難道他就不會像愷撒那樣在某個時候被人謀殺嗎?克婁巴特拉堅定了繼續抗爭的信念後,就又意氣風發起來,不遜於當年。
安東尼已經是一個潦倒得無以複加的失意者。艦隊歸航後,他乘船到了亞曆山大西麵的一個小港口帕累托紐姆,隻帶上了兩名心腹和幾個隨從。他沒有勇氣進入亞曆山大城,也無臉見人。他能肯定,克婁巴特拉很快就會拋棄他。眼下,他的失意消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厲害得多,即便是他還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陸軍,他還是羅馬共和國半壁江山的主人。他頹然地坐在海灘上,眼前一片茫然,無知無覺地像個白癡一樣盯著地麵,看不到擺脫困境的出路何在。陪伴安東尼的兩名心腹,一個是希臘雄辯家阿裏斯托克拉茲,現在他正口若懸河、旁征博引地對安東尼解說福禍相生的哲理。另一個是安東尼的朋友盧齊利烏斯,他在腓力比戰場上自稱為戰敗的布魯圖,由此得到了安東尼的寬宥和重用,此後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他一直對安東尼忠心耿耿,成為他的心腹幕僚。
終有一天,海外傳來噩耗,安東尼在希臘的軍隊也悉數投降屋大維了。安東尼聞訊痛不欲生。這時,盧齊利烏斯來到他身邊並說起了腓力比戰役。當年他安東尼是如何孤立無援地贏得了這場勝利,而他的盟軍,那個膽小如鼠的屋大維又是如何連滾帶爬臨陣逃脫的。一想到這場勝利,敗將布魯圖的手下比別人更能喚起安東尼對那場戰爭的美好回憶,並讓這位此刻失意的將軍深感行動起來的必要性。
現在安東尼已經下定決心要重返亞曆山大城了,當他帶著兩名心腹走向埃及皇宮時,身上天生的喜劇角色性格又占了上風。他應該以何種麵目出現在亞曆山大人的麵前呢?首要問題是,他怎樣才能接近他的妻子——埃及女王?亞克興海戰後,她非但沒有跪在他麵前懇求他的原諒,反倒像是忘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一般,從來沒有看望過他。這樣一來豈不是顛倒黑白,把勾引者與被勾引者的位置給倒置了嗎?在他看來,她這個罪有應得的人隻要略施小計就能在眾人麵前把自己裝扮成無辜的被征服者。他當時怎麼就看不出來她已經在實施她的一係列計謀對付自己呢?因而除了行動之外,他必須采取一些措施,根據自己的人生哲學來觀察和對待亞曆山大人,惟其如此,才能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在皇宮前的那座小島的西麵,長長的防波堤一直延伸連接著一個狹長的半島,島上建有古代托勒密家族的遊樂宮。很快,這個宮殿就被拾掇幹淨等候它的新主人到來。痛苦不堪的安東尼和他的兩名心腹就搬到了這裏。此時,安東尼不禁想起了希臘著名的憤世嫉俗的泰門,便把他的新住所改稱作“泰門宮”。安東尼站在宮中,默默地望著法薩盧斯島燈塔裏時明時暗的燈光,這一道亞曆山大眼中的奇特景觀,現在似乎轉變成了對他們的惡意諷刺。每當安東尼看見亞曆山大的船隻繞著這個半島航行時,他總是眉頭緊蹙,如果有哪位陌生人眼光落到他身上就更好了,因為安東尼就想讓自己看起來帶有濃重的悲劇性色彩。
幾個星期下來,安東尼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困惑。以往安東尼總能將一個喜劇角色演得妙趣橫生,因為對他而言,扮演一位興高采烈的角色簡直就是最令人得意的事情了。這位最不善於造作的人想通過扮演悲劇角色而不是靠實際行動來緩解內心真正的絕望時,他發現由於沒有了表演興致,這回有些演砸了。因此,他決定幹脆坐下來閱讀柏拉圖的著作。自從學生時代結束以後,他還真沒有再度翻開過這些書本呢。在泰門的故事中,泰門請雅典人在他砍斷無花果樹之前,將自己吊在樹上。安東尼試圖從這些古代傳說中找出自己當前境況的影子。在所有的傳說中,他唯一喜愛的人物是雅典的亞西比德。亞西比德曾這樣對他的同伴阿蒙圖斯說:這個年輕人終有一天會給雅典帶來災難的!出於哀怨和憤恨,安東尼盡可能地壓製自己心中對羅馬的熱愛。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或許是因為無聊又想去過更熱鬧、更放縱的生活,幾周後,這位“假泰門”結束了眾目睽睽之下的隱居生活,重新回到了埃及皇宮。
為了讓心緒不寧的安東尼和挑剔的亞曆山大人重新回歸昔日的生活氛圍中,克婁巴特拉特意舉行了一場“歡笑美酒盛宴”,女王又一次施展她老辣的手腕,平息了人們私下的嘲笑聲。愷撒裏昂已經達到了法定年齡,如果她死了,所有的權力將全部集中到他的手中。她還專門當眾宣布了安提留斯的年齡——十六周歲,距法定年齡還差一歲。安東尼和福爾維婭所生的這個孩子自從亞克興海戰後,一直被女王帶在身邊,用意隻不過是為了取悅和哄騙這個孩子的父親而已,因為這個孩子沒被授予任何實權。通過這個方式她隻想恢複她的治國方略並激起於己有利的公眾輿論,重振她丈夫的精神。靠著這點兒激勵,他那茫然無助的冷漠狀態或許會有所改變。
這些事情宣布後,接下來就是盛大的宴會,而這些宴會又賦予亞曆山大人一次用掌聲迎接安東尼的良機,他們把他視作女王孩子的父親以及女王陛下的丈夫。為了恢複他的聲譽,女王竭盡全力,為他舉辦盛大的節日慶典,給他辦生日宴會,卻有意錯過自己的生日。她甚至縱容他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玩樂。安東尼突然想到將“無與倫比的俱樂部”重演成“視死如歸的俱樂部”。
或許女王會燦然一笑,但是,她卻由著他任性而為。此時為什麼還要剝奪他複蘇生命力的機會呢?毫無疑問,她愛過他。要不是想起了愷撒,她似乎覺得自己一直在愛著他。那對現年十一的雙胞胎不正是他們愛情的明證嗎?當年,他們的母親投入安東尼的懷抱時,並沒有什麼別的用心,既沒有安全感也沒有什麼海誓山盟,就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了這個人,她隻想嫁給他。在當時的情形下,沒有幾個女人能像她這樣癡迷、執著於愛情,以至於連她自己王國的命運也被卷了進去。當然,那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她是引誘他離開了羅馬,但她準備堅守這項策略,一項出自她內心、出於她帝國需要的策略。她確實是愛他的,就連那些對她充滿敵意的古代作家們,也從未提及過她有什麼逾越婚姻生活範圍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