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而言之,謂李鴻章人物之偉大,事功之崇隆,不如謂其福命之過人也。彼早歲得科第,入詞館,占清貴名譽之地位,際長發之亂,為曾國藩幕僚,任淮軍統帥,賴戈登之力以平定江蘇,及其平撚也,亦實承曾國藩之遺策,遂成大功,及為直隸總督,分天津教案,正當要挾狼狽之際,忽遇普法戰起,法英俄美,皆奔走喘息於西歐大事,而此教案遂銷沉於無聲無形之間。邇來二十有五年,彼統製北洋,開府天津,綜支那之大政,立世界之舞台,此實彼之全盛時代也。

雖然,彼之地位,彼之勢力,非悉以僥幸而得之者。彼在支那文武百僚中,確有超卓之眼孔,敏捷之手腕,而非他人之所能及也。彼知西來之大勢,識外國之文明,思利用之以自強,此種眼光,雖先輩曾國藩,恐亦讓彼一步,而左宗棠、曾國荃更無論也。

彼屯練淮軍於天津,教以洋操;興北洋水師,設防於旅順、威海、大沽;開招商局,以便沿海河川之交通;置機器局,製造兵器;辦開平煤礦;倡議設鐵路。自軍事商務工業,無一不留意。雖其議之發自彼與否暫勿論,其權全在彼與否暫勿論,其辦理之有成效與否暫勿論,然要之導清國使前進以至今日之地位者誰乎?固不得不首屈一指曰:李鴻章也。

世界之人,殆知有李鴻章,不複知有北京朝廷。雖然,北京朝廷之於彼,必非深親信者。不寧惟是,且常以猜疑憎嫉之眼待之,不過因外部之壓迫,排難解紛,非彼莫能,故不得已而用之耳。況各省督撫,滿廷群僚,其不釋然於彼者,所在皆是。蓋雖其全盛時代,而其在內之勢力,固已甚微薄,而非如對外之有無限權力無限光榮也。

中日之役是彼一生命運之轉潮也。彼果自初蓄意以主戰乎?不能深知之。但觀其當事機將決裂之際,忽與俄使喀希尼商,請其幹涉弭兵,則其始之派兵於朝鮮,或欲用威脅手段,不戰而屈日本,亦末可知。大抵彼自視過高,視中國過大,而料敵情頗有不審者,彼蓋未知東亞局麵之大勢。算有遺策,不能為諱也。一言蔽之,則中日之役,實彼平生之孤注一擲也。而此一擲不中,遂至積年之勞績聲名,掃地幾盡。

尋常人遇此失意,其不以憂憤死者幾希。雖然,彼以七十三歲之高齡,內則受重譴於朝廷,外則任支持於殘局,挺出以任議和之事,不幸為凶客所狙,猶能從容,不辱其命,更輿櫬赴俄國,賀俄皇加冕,遊曆歐美,於前事若無一毫介意者,彼之不可及者,在於是。

彼之末路,蕭條甚矣。彼之前半生,甚親英國,其後半生,最親俄國,故英人目彼為鬻身於俄廷。以吾論之,彼之親俄也,以其可畏乎?以其可信乎?吾不得而知之,要之,彼認俄國為東方最有勢力之國,寧賂關外之地,托庇於其勢力之下,以苟安於一時。此其大原因也。彼之中俄密約滿洲條約等事,或視之與秦檜之事金,同為賣國賊臣。此其論未免過酷。蓋彼之此舉,乃利害得失之問題,非正邪善惡之問題也。

彼自退出總理衙門後,或任治河而遠出於山東,或任商務而僻駐於兩廣,直至義和團事起,乃複任直隸總督,與慶王同任議和全權,事方定而溘然長逝,此實可稱悲慘之末路,而不可謂恥辱之末路也。何也?彼其雄心,至死未消磨盡也。

使彼而卒於中日戰事以前,則彼為十九世紀之一偉人,作世界史者必大書特書而無容疑也。彼其容貌堂堂,其辭令巧善,機鋒銳敏,縱擒自由,使人一見而知為偉人。雖然,彼之血管中,曾有一點英雄之血液否乎?此吾所不敢斷言也。彼非如格蘭斯頓有道義的高情,彼非如俾斯麥有倔強的男性,彼非如康必達有愛國的熱火,彼非如西鄉隆盛有推心置腹的至誠。至其經世之識量,亦未有能令我感服而不能已者。要而論之,彼非能為鼓吹他人崇拜英雄心之偶像也。

雖然,彼之大橫著,有使人驚歎者。彼支那人也!彼大支那人也!彼無論如何之事,不驚其魂,不惱其心,彼能忍人所不能忍,無論若何失望之事,視之如浮雲過空,雖其內心或不能無懊惱乎,無悔恨乎,然其痕跡,從何處求之見之?不觀乎鐵血宰相俾斯麥乎?一旦失意退隱,其胸中瞋恚之火,直噴出如焰。而李鴻章則於其身上之事,若曾無足以掛其慮者然,其容忍力之偉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