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字少遊,這孩子就起名陸遊吧。”陸宰做出了決定。及至陸遊長大以後,朋友們稱他為陸務觀,就是這個來由。
陸遊的出世在宋徽宗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這一年是公元1125年。按陽曆計算,他的生日是11月13日。
十月中旬的淮水上,大風從北岸吹過來,幸虧水勢已經跌落,但是在風狂雨驟當中,隻看到浪翻水滾,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靠南岸幾條官船,一字兒排開,在這樣的形勢之下,顯見得是開不出去了,船家們遙望著中倉的那位官人,大家不敢做聲。官船裏靜悄悄地沒有一些聲音,都在期待著什麼,但是誰也沒有說話。
直秘閣、淮南計度轉運副使陸宰,字元鈞,這時剛剛奉到上諭,卸任進京,他把公事做了一番交代以後,帶著家眷,從淮南出發,打算通過淮水,開進汴河,便可以在那條清淺見底的河道裏,安安穩穩地開航,卻不料在淮水上,遇到這一場風雨。
事情不是這樣簡單。仆婦使女們從內倉裏出來,說是夫人就要臨產了。陸宰茫然地“啊”了一聲,吩咐她們好生伺候。風雨之中,在山巔水涯的所在,從哪裏去找官醫呢?所幸一則家有祖傳良方,自己多少也懂得一些醫道;二則夫人這一次究竟不是初產,隻要當心一些就是了。陸宰一會兒聽聽雨聲,一會兒抬起頭來,看看岸上的那些榆、柳、槐、楸,樹葉全落了,但是杈丫的枯枝,還在風中搖擺不停。他的心裏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道怎樣才好。事實也難怪,陸宰已是38歲的人了,生活中受過不少的折磨,因此顯得蒼老,何況這一次奉調入京,前麵是怎樣一個下落,一點底也摸不著。他想起父親陸佃,從原籍山陰出來,忠心耿耿,一心為國,讀了一輩子的書,寫了二百多卷的著作,可是在新黨失敗當中,因為他是王荊公的學生,大家都攻擊他是新黨;後來僥幸做到尚書右丞,可是蔡京當道的時候,父親又被人攻擊是舊黨,受到排擠,最後落得調到亳州,做了一任亳州知州,就在任上死去了。陸宰真有些糊塗,父親到底是新黨呢,還是舊黨?是不是因為師生的關係,就被認為新黨;及至時代轉變以後,又因為親戚的關係,複被認為舊黨?那麼新舊的分別又在哪裏呢?陸宰確實有些茫然了。
在陸宰沉思當中,無情的風雨還在那裏咆哮,淮水的浪頭不斷地打進艙來,船上的篷久已卸下了,篷索在桅杆上打得格拉拉地響。仆婦們屏了氣在內艙裏伺候。好久好久以後,才聽到“呱”的一聲。
“是一位小官人。”她們向陸宰道喜。
“是一個小舊派。”陸宰說。
窗外的雨聲停下來了,艙裏好像安靜了一些。他想起早一晚夫人曾經夢到秦觀,這一位比自己高一輩,詩和詞都做得很好,也能寫些文章。是一位舊派嗬,不知婦道人家為什麼會夢到他?何況這兩年皇上正在禁止元祐學術,凡是學習蘇軾、黃庭堅、秦觀、張耒這些人的詩文的,都要受到處分,那麼即使真是秦觀投胎,那有什麼好處呢?可是,話又得說回來,嶽母不是晁家的嗎?她的兄弟輩衝之、說之、補之,還不都和蘇、黃有一些來往?補之和秦觀一樣,是蘇軾的門生,“蘇門四學士”中的人物。可能正因為這個關係,夫人會夢到他罷。
“秦觀,字少遊,這孩子就起名陸遊吧。”陸宰作出了決定。及至陸遊長大以後,朋友們稱他為陸務觀,就是這個來由。
陸遊的出世在宋徽宗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這一年是公元1125年。按照陽曆計算,他的生日是11月13日。
陸宰進京以後,調任京西路轉運副使。因為時局緊張,他的責任主要是供應澤、潞一帶的糧餉。澤是澤州,州城在現在的山西省晉城縣;潞是潞州,州城在山西省長治縣,都在山西省東南一角,那時正在宋人支援太原的大道上。他把家眷寄頓在河南滎陽以後,自己便輕裝上道了。
徽宗的時候,北宋政權的昏庸腐朽已經到了頂點。從現象看,真是太平盛世,正如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序中所說的:“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奏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但是,腐蝕的力量已經把這一座大廈完全蛀空了,隻消一陣狂風,便可以摧枯拉朽。徽宗趙佶是一位有名的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極其昏聵的統治者。宣和七年,他把國家大事全部交給蔡京。這一個老朽,79歲了,眼睛已經看不清楚,自己管不了,便把政務交給兒子,偏偏兩個兒子不爭氣,內部爭吵不休。徽宗實在看不下去,暗示蔡京辭職,可是他還不肯辭,徽宗沒法,隻好吩咐文士代他擬好三道辭表,下台了事。繼任的是白時中、李邦彥,兩個腐朽的統治階級人物。北宋政權在這樣的情況下,準備了自己的墳墓。
敵人是不會睡覺的。北宋初年,東北方麵的敵人是契丹部族的遼國。宋、遼之間曾經有過幾次戰爭。經過景德元年(1004)澶淵之戰以後,宋的統治者以每年向遼國奉上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的代價,買取了北方的安定。腐朽的空氣同時彌漫在宋、遼的兩方。12世紀的初年,北方的女真部族又起來了。他們的好戰遠遠超過初年的契丹,正因為他們是新起的部族,他們有發展的前途,同樣也有擴大的野心。徽宗政和五年(1115),他們建立了國號,稱為金國。三年以後,北宋政權和女真訂約,雙方協作,破滅遼國。北方的戰爭發動了,女真的武力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但是腐朽透頂的北宋軍隊,還是經不起垂死的遼人的一擊。陸遊出世的這一年,契丹部族的遼國亡了,北宋軍隊依仗著女真的協助,收複了燕山府(北京)。
在這一次戰爭裏,女真的統治者對於北宋政權的脆弱是看清楚了,他們也看到宋的摧毀,一定可以提供大量的獵獲品,這是在對遼的進攻中,無從獲得的。十月七日,他們決定調動大軍,分兵兩路,西路由粘罕為首,從雲中(山西大同)直撲太原,東路以斡離不為首,從平州(河北盧龍)直撲燕山。他們的目標,是由東西兩路合兵,最後拿下東京。這一個計劃的決定,在陸遊出世以前十天。淮水上的大風雨,正透露著偉大的愛國詩人是在國難聲中產生的,不過直到陸遊出世這一天,宋人對於女真進攻的計劃,還是懵無所知。
戰爭的號角響了。因為漢奸的投敵,十二月十日女真的軍隊占領燕山府,十八日包圍太原。昏庸的徽宗想到的對策隻是逃跑。二十三日傳位,把這一副擔子交給太子趙桓——後來稱為欽宗,自己做太上皇,稱為道君皇帝。新皇帝即位,改次年年號為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三道君皇帝跑了,名義上是到亳州太清宮燒香,其實是南逃。他嫌汴河裏船慢,換轎子,換了轎子還嫌慢,再換騾子,最後到符離,才算安心上船,經過運河,一直逃到鎮江。欽宗表麵上下詔親征,實際也在計劃向陝西撤退。大官們都在準備逃跑了,有的甚至來不及辭職,幹脆一走了事。統治者的醜態完全暴露了,但是最後欽宗還是留下來,不是因為他發現了抗戰的決心,而是因為有人提醒了他,禁衛軍的父母、妻子都在東京,他們也要招呼自己的親屬,不會跟著皇帝賽跑。皇帝沒有禁衛軍,成了光杆,那還算什麼皇帝呢?欽宗這才留下來,指定主戰的尚書右丞李綱為親征行營使,準備作戰。這時女真大軍在斡離不的指揮下,已經渡河,正月初七日到達東京的郊外,他們在城外放火,光焰燭天,徹夜不止,滿城的人民都帶著惶懼的心情度過了這痛苦的一夜。
欽宗是準備逃跑的,逃跑不成,這才決心抗戰,可是抗戰不到幾天,他又決心屈服,正月初八派李悅、鄭望之為計議使,到斡離不軍前議和。女真的要求是犒師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絹、彩各一千萬匹,此外還要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人民對敵作戰的勇氣是大的,在女真進逼的時候,兵士們近的用弓箭,用床子弩和石炮,遠的用神臂弓,對敵作戰。神臂弓能射一百七八十丈,是當時有名的遠程武器。但是這一切都落了空,統治者屈服的決心是無法挽回的,欽宗接受了敵人的條件,二月十二日女真大軍撤退。
敵人的軍隊一退,統治者的內部鬥爭重行開始。道君皇帝到鎮江去了,欽宗惟恐他一到東南要搞分裂,第一著便是派人去迎接他還宮,表麵上當然還是那一套孝慕的封建理論。四月三日道君皇帝還京,住龍德宮,欽宗把他的侍衛都換去了,從此道君皇帝不再是皇帝了,在他給欽宗的手書上,稱欽宗為“陛下”,自稱“老拙”。陸宰的京西路轉運副使,在四月八日也免職了。據《宋會要》的記載是:
〔四月〕八日直秘閣、京西路轉運副使陸宰落職送吏部,以臣僚言河陽鄭州當兵馬之衝,宰為漕臣,未嚐過而問。
——《宋會要輯稿》職官六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