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了:“什麼來得及,要是來不及呢?”“背上!把爺爺背上!”我下命令了。
剛趕進車廂不久,開車的鈴聲響了,父親自言自語歎息道:“老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回老家一個多月,人就不行了。1月16日表妹打來長途電話,說父親水米不沾牙,正在打吊針;1月20日侄兒長途電話,父親上午逝世。我後悔死了!明知天寒地凍,老邁年高,為什麼放他回去呢?“老小、老小”,老人和小孩一樣,你不管著他點兒,能由著他的性子來嗎?
春運高峰期間,我戴著黑紗擠上西去的列車,心跳伴隨著鐵軌的轟響,一分一秒地向父親靠近。踏上醴泉地麵,已是掌燈時分。
大門口一張大白告示,上寫:
阻告;
家嚴棄養;
痛遵遺囑;
喪事從簡;
敬告諸親朋;
謹阻奠儀;
父親上午已經火化,靈堂上置放著他的遺像和漆黑的骨灰盒子。我對著父親的遺像長跪不起,磕了三個響頭,眼淚直往肚子裏流,萬感交集,眼前一黑,不覺天昏地轉,出現幻覺,半天醒不過神來。侄子們費力地把我拉了起來,扶著,指著靈堂旁邊的幕帳,說:“這是爺爺的遺囑。”
遺囑;
勤儉持家;
厚養薄葬是我家傳統家風;
我謝世後;
喪事從儉;
遺體火化;
移風易俗;
毋違我意;
從命是孝;
是所至囑;
閻景超;
1994年1月10日8時23分。
淚眼矇曨中。父親來到我的麵前。
父親是我們家族最早接受新文化的人。也是“五四”以後醴泉縣人所共知的文化人。父親不迷信、不拜佛、不'信教,不語怪力亂神之事,然而。在土葬或火化的問題上從來沒有明確的表示,隻說過將來要死就死在老家他置的這院莊子裏,別的話沒有說。新社會、新時期人們享福了,保健條件好,他要在短命的閻姓家族創長壽的紀錄,從而以血肉之軀證明“心廣體胖”、“生命在於運動”的真理。他似乎覺得“死”對於他來說是個遙遠的話題。在土葬、火化的問題上,我以為父親的心情是矛盾的。按照老規矩,與母親合葬,入土為安,在重孫們一頂頂紅孝帽的迎送下,背上棺材安詳地下,也算有個歸宿;按照新規矩,不與活人爭地,火化升天,飄飄欲仙,鼓盆而歌,移風易俗,保全一生文化人的人文品洛,何況自己還是縣裏的政協委員、人們尊敬的閻老先生。我們都沒料到,在火化這一尖銳的社會問題上,老人如此明白和果斷,這無疑在土葬依然成風、至今連個焚屍爐也沒有的醴泉縣的平頭百姓中爆了一個冷門。
果不其然,在火化的問題上家裏人發生爭執。反對者擔心本家上百戶人不答應。也怕把人架在火上燒對不住地下的老母。“看科爭熊,把他大給燒了”“嗇皮!待不起客了我們自己帶飯!”話多難聽!但是全家老小還是統一在一個重要點上,就是不管怎樣,也要按遺囑上說的辦“勤儉持家厚養薄葬”、“毋違我意從命是孝”。老人家一輩子謹言慎行。要他說出口,就是他的深思熟慮、務期必成的鄭重宣言。現在,輪到學曆史的大哥主事,他也是個執拗性於,說:“機關單位、朋友遠親、舅家姑家姨家,一概阻奠,秘不發喪;隻通知女子,女婿一個不叫來;近百戶自家本姓人,齊門通知,一戶不漏,泣血頓首、尊之上位。大的脾氣我知道。就這麼辦,埋鍋起灶,各執其事。散!”丐上派人去了毗鄰的乾縣火葬場。
不鋪張也不敷衍;盆盆照摔卻免去其它縟節陋習;席麵照擺但不搞“十裏搭帳篷”;守靈晚上煙酒招待,玩撲克、打麻將,但不搭台子唱戲也不演電影;既嚴守遺訓又不拂親情,也是新事新辦、新舊結合,想來,父親冥府裏會點頭同意。
喪事辦完了,在縣上人的心裏留下一個世紀老人的完整形象;父親死了,我們家庭結束了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
回到醴泉家後,從氣氛到氣候都是出奇的冷。父親走了。冷冷清清;天寒地凍,透心兒涼;白天手不敢伸出來,夜裏腳腿怎麼也暖和不過來,屋裏生著爐子呀,怎麼搞的!我睡在父親床上,像是王祥臥冰。在北京時,一個老漢服侍另一個老漢,當兒子又當孩子。晨昏侍奉,作老萊子娛親狀,倒也越活越覺年輕。北京當老萊子,回鄉當王祥,始知二十西孝之不易。我在這裏臥冰,父親幾十年在這裏臥冰,醴泉人包括小時候的我都在這裏臥冰,大家不都好好地活過來了嗎?可是,此刻,我實在覺得很冷很冷。可憐的父親,在這張冰的床上,怎麼度過你生命最後的一刻?你水米不進,輾轉反側,起來坐下,坐下起來,但是,一個呻吟聲也沒有。你雙眼緊閉,顧不上眼前的一切,也來不及回憶過去,也不是全力忍受難以忍受的病痛,而是思考著另一個世界的情景一次,當妹妹扶你坐起時,你回到眼下現世。妹妹問你“把我二哥叫回來!”你聽清楚了,嘴唇困難地啟動:“不咧!”父親,你和我兩地相望時,總是牽腸掛肚地說;“二哥難,二哥背頭大。”但此刻,你顧不上了。半響半晌,當著兩個妹妹的麵,你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你媽——可憐。”
父親死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父親大冷天回醴泉,我們不孝。父親真的死了,父親找母親去了。
父親回縣後,小妹把他接到她的家裏,一次,父親給大哥發脾氣了。責怪大哥動作慢沒有把他的房子收拾好,而且十分嚴厲地說:“難道叫我住招待所不成!”然後,夢囈般地說道:“我要回家過臘八……大年三十以前解決問題。”
父親歿於臘月初九,無疾而終。不知不覺地回歸到另一個世界。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縝密計劃之中。
父親一生,生性平和,喜愛文藝。熱心公益,寧肯吃虧。也不抗爭。他的人生哲學是“善”,處世哲學是“忍”,行為方式是“文”人家是“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卻是胸無大誌、有忍無謀,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多一個冤家多一堵牆,一輩子沒有跟人吵過嘴、打過架。他的這套律己箴言,加上母親勤儉持家和更為和善的行為準則?相得益彰,融會而成我家的家教家風。父親不愛教訓人。也不習慣堂前訓喻。因此。對我無形中一脈相傳甘願接受家教家風的約束表示滿意,但是對我在階級鬥爭中一忍、再忍、三忍、忍無可忍,或咆哮公堂,或打筆墨官司雞蛋碰石頭的表現頗不為然。即便反抗有效,他也很不賞識。在父親看來,天人合一。天下為公,人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個誰也離不開誰的統一體,所以人和人要相親相愛,多行善事。他不同意“人性惡”“人之初,性本善”,他是“性善”論者,認為以善戮惡。不如以善製惡、以善化惡。盡可能避免以牙還牙,萬萬不可結下世仇;既然人性善。那麼,尺的與生倶來的天良終歸會被自己發現,到頭來善惡必報、得以善終。他認為國民黨其所以不能長久,根本原因就是作惡多端,共產黨其所以力克腐畋。其原因就是腐敗乃政黨之惡根。他認為國家領導人說“多給群眾辦實亨”的話說得好,得人心,惟善,能以得天下。他在縣上做政協委員時,走街串巷,不厭其煩。大會小會,建議盡快修建環城公路。解決群眾行路難這一最為迫切的困難,縣上的人都知道,閻老先生三句話不離修路,修橋補路、積德行善。他從小背誦四書五經,受儒家學說影響很大,當然也有些佛家的東西,盡管他不語怪力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