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死後兩個月,梁啟超寫出《李鴻章傳》,稱他無疑為“數千年中國曆史上一人物,十九世紀世界曆史上一人物”。梁啟超說他“敬李鴻章之才”,“惜李鴻章之識”,“悲李鴻章之遇”。下麵是《李鴻章傳》的序言:
我敬重李鴻章的才幹,我惋惜李鴻章的見識局限,我同情李鴻章的遭遇。李鴻章出訪歐洲,在德國會見前首相俾斯麥,曾問他:“如果一個做大臣的人,想要給國家盡力辦事,但朝廷上所有人的意見都與他不合,合力給他製造障礙出難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想按自己的想法辦事,該怎麼辦呢?”俾斯麥回答說:“最重要的是得到皇帝的支持,有他的支持就能獨攬大權,那還有什麼事辦不了?”李鴻章說:“比如現在有一個大臣,他的君主無論誰的話都聽,君主身邊那些近臣、侍從,經常狐假虎威,借君主的名義幹涉大局。麵對這種情況,這個大臣該怎麼辦呢?”俾斯麥想了很久才說:“一個當大臣的,假如以赤誠憂勞國事,估計沒有不被君主體諒的,唯獨在婦人女子手底下做事,就不好說了。”(這些話是從西方報紙翻譯過來的,普通華語報紙如《星軺日記》所登載的內容,因為有所忌諱而不敢全譯)李鴻章聽了這話沉默不語。唉!每次我看到這段對話,就知道李鴻章心裏的鬱悶、悲憤和憂愁,不是尋常旁觀者所能理解的。我之所以批評他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之所以理解他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自從李鴻章揚名於世界,五大洲各國各界幾乎隻知道有李鴻章,不知道有中國。簡單地說,這是因為李鴻章已經成為中國獨一無二的代表人物。這些人以外國人的身份評論中國的事,是沒法了解真相的,原因固不待言,但李鴻章卻稱得上是中國近四十年曆史上第一關鍵人物。凡是讀過中國近代史的人,不可能避開李鴻章,而讀《李鴻章傳》的人,也必須要拿著本中國近代史做參考,這已經成為共識了。這樣說來,我寫的這本書,換個名字叫做“同光以來大事記”也未嚐不可。
不但如此,凡是一個國家的當今社會現象,一定與這個國家此前的曆史相呼應,所以此前曆史是當代社會現象的原因,而當代社會現象是曆史發展的結果。李鴻章和今日中國的關係既然如此之深,那麼想要評論李鴻章,一定要用準確的眼光,觀察中國幾千年來政權變化更迭的大趨勢、民族滅亡與興盛的規律,以及現在中國外交的內幕秘聞。隻有這樣,才能了解李鴻章在中國曆史上的獨特地位。孟子說過:“知人論世,社會大事本來就不容易說明白,人難道是那麼好了解的嗎?”
今日中國的評論家,往往把平定太平天國、平定撚軍叛亂作為李鴻章的功勞,把數次議和談判作為李鴻章的罪過。但在我看來,這樣的功罪評價都是很不恰當的。從前俾斯麥曾經對李鴻章說過:“我們歐洲人把抵禦外侮當成功勞與榮耀。為了一家的利益而殘殺同胞,我們不認為這值得驕傲。”而李鴻章平定太平天國叛亂、平定撚軍叛亂的業績,是兄弟相殘,如果哥哥打弟弟也能當成功勞,那麼天下的兄弟都會因此不安。如果我們的國人常因為國恥而憤怒,痛恨和議,而因此將怨恨全部轉移到李鴻章身上,事出雖然有因,但不妨換位思考一下,在一八九五年二三月份、一九〇〇年八九月份,假如把批評的人放在李鴻章的位置上,那麼他的行為、決定、處理方法,當真能比李鴻章強?這些人之所以對李鴻章橫加指責,是因為他們都是一群隻會指手畫腳的旁觀者,徒以罵人逞口舌之快而已。因此,我對李鴻章的功過評論,是和這些說法大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