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曲一笑,道了聲“希仁”,文曲眼前卻浮現出那幻象中,武曲絕望的臉麵。
之後,武曲征北討屢建奇功,“麵涅將軍”的名號也家喻戶曉。文曲於朝中助他一臂之力,待廣源州蠻儂智高反叛,攻陷邕州,武曲主動請纓平亂,由熒惑星君投身的宋仁宗便命武曲為宣徽南院使、宣撫荊湖南北路。
此戰,宋軍斬數千首級,大敗叛軍,凱旋而歸之際,宋仁宗攜百官於城門迎接。武曲騎在棗紅馬上,尋尋覓覓半晌,直到與文曲目光相接,方露了誌得意滿的一笑。
那一笑,映著幾株臘梅,是揮灑筆墨也寫不盡的神韻。
設宴賞賜,舉國歡慶。宴上,武曲舉手投足間氣宇軒昂,又不失瀟灑閑雅,文曲望著他便忘了手中酒,被人勸了,方抿上一口。抬頭,卻見了那禦座上九五之尊帶著幾分醉意的眼中,燃著一簇迷離的火苗。
那是從前,熒惑星君毫無顧忌地瞧文曲時的眼神。
文曲心下一驚,看了眼渾然不覺的武曲,便是如鯁在喉,再無心飲酒。
待宴畢,仁宗獨留了武曲,道是有要事相商。
文曲心下不安,命人告知武曲他於府上等候,這一等便等了一宿。翌日午時,命人去武曲府上打探,方知他徹夜未歸。又等了半日,武曲的轎子方抬入視野中,武曲卻不肯見他,隻啞著嗓子道昨日宿醉,著了風寒,改日再去他府上請罪。
文曲心下一緊,抬起頭來,卻隻從那帷後瞥見慘白的半張臉麵,雖與天庭的模樣無半分相似,可那嘴角的苦澀,竟與天門外知是捉弄後的心如死灰,如出一轍。
文曲欲言又止了半晌,終是一低頭,鑽進轎裏。夜裏,他複又夢見武曲墜於弱水之淵,化成血沫,浮在他杯盞裏,被誰仰頭喝下。血水順著那人唇角滴落到垂著頭跪拜的文曲臉上,仿佛兩行血淚。
文曲猛一抬頭,便見著熒惑星君端著酒杯衝他笑:“卿家何不也嚐嚐?”
文曲倏然睜開了眼,竟是一身冷汗。
半月後,坐臥不安的文曲,方又見著大病初愈的武曲。
此時的武曲,已任樞密副使,升護**節度使、河中尹,正是蛟龍得水。可武曲的眼中卻隻餘了一潭死水。他整日以酒解醒,不複清明,隻偶爾抓著文曲袖子含糊道:“我自幼征戰四方,久經沙場……如今,卻成了隻籠中雀……”
武曲苦笑著,反反複複就這麼一句,待醉得不省人事,便又迷迷糊糊地喊著誰的名字。
文曲湊近了,卻又不敢聽了,抽回袖子想逃之夭夭。可沒走幾步,卻又折回來,俯身看雙眉緊鎖的武曲。文曲還記得當年的開陽宮主是如何被剔了仙骨打入凡間,還記得輪回盤裏看到的世世糾纏卻不得善終。可此時,那二字卻如同施了咒,令他禁不住伸了手,搭在武曲腕上。
指下,是躍動的脈搏,一如當年,武曲麵紅耳赤地替他把脈時,聽到的突突的心跳。於天庭,文曲的心從未亂過,亂了的,是做賊心虛的武曲。於凡間,卻是顛倒了一番,搜腸刮肚,也尋不著半句反駁之詞。
十指交纏,便想起戲文裏常說的白頭偕老。
他活了千萬年,卻不知情滋味,不知相知相守,難能可貴。曾經的癡心妄想,被他毫不留情地溺死在了弱水之淵,可被他傷得體無完膚的武曲,縱使投胎轉世,卻仍惦念著他,另眼看承。
“都老爺……”跟武曲征戰四方的武將餘靖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
文曲忙替武曲掖了掖被角,順帶抓了床頭的青銅鬼麵塞入衣襟中。
餘靖幾步走上前擋在武曲床前,像頭護犢子的牛,文曲唯有苦笑著辭別。不久後,餘靖便因得罪了仁宗,被發配至邊疆,自此,再無人敢為武曲鳴不平。
籠中鳥,甕中鱉。諫官不知嗅到了什麼,整日抓著些雞毛蒜皮的事,言武曲位高權重,卻屍位素餐,不過是個伴食宰相。仁宗始終未置一詞,武曲卻懇請調離京師,這便是逆鱗之舉。自此,便是半步都離不得府邸了。
年節,文曲來瞧武曲,武曲故意在院裏放爆竹捉弄文曲,文曲措不及防,被驚得一怔,下一瞬,一雙手便自後頭環上來,捂住了他的耳。
爆竹一聲聲,炸開在冷清的院落裏,武曲以為文曲並未聽見他說的什麼,可文曲卻聽得分明。
“梓潼……梓潼……”
他念著文曲的表字。
一聲聲,一字字,摧心剖肝。
文曲猛地回過身來,武曲的眼是紅的,人是涼的,仿佛剛從那弱水裏撈上來,木木地聽著星君們的嘲弄,看著文曲抿那一杯涼了的酒。
“你記得……”文曲握住武曲的腕,那脈搏便躍在他掌心,攀上他眉間,吻住了他的眼。
“我原已忘了。”武曲伸手探入文曲的衣襟,那裏曾藏著他的青銅麵具,如今卻隻餘了震耳欲聾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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