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和平星係,十八年前
薩馬拉城中心德摩斯梯尼大酒店的頂層套房裏,弗蘭克和愛麗絲正在觀看剛剛開始的示威遊行。酒店的樓頂是一片平坦的人造石板,上麵鋪著一層精心修剪的草皮,但現在邊緣處已變成了棕色。草坪中央的遊泳池和酒吧裏一滴水也沒有,這裏的水很久以前就被引到別處去做緊急灌溉之用了。實際上,飯店的大部分員工都已離去——有的被征召進了和平執行組織,有的逃到了山上,有的加入了反叛勢力,誰知道呢。
這並不是弗蘭克第一次執行外勤任務,但畢竟他經驗不足,所以愛麗絲——皮膚曬成褐色、一頭金發、結實而又冷酷、經曆過很多次糟糕局麵的老手——一直把他小心翼翼地護在自己的翅膀下麵,向他講解了一整套清晰明了的操作方式,教他如何在她離開時料理生意——有些人會認為這些麵麵俱到的指示過於瑣碎。隨後她便動身去探尋黑暗謎團之中的奧秘了,留下弗蘭克自己在酒店樓頂上久候苦等。三天前,愛麗絲結束了最後一次探險凱旋而歸,她坐在一輛征用到的民兵隊卡車的後廂裏,隨身帶回整整一箱雄蜂式遙控攝像機,還有一隻魔盒——把水灌進盒子的一端,另一端就會流出很像是廉價啤酒的液體——隻要濃縮罐一直工作,瓊漿便源源不斷。弗蘭克懷著複雜的心情迎接她的到來。一方麵,愛麗絲總是傾向於把他當作跑腿的聽差使喚,這讓他稍稍有些不滿;而另一方麵,當老板不在的時候,他一個人照管生意,整天擔心得要死,生怕自己鬧出什麼亂子,結果在無聊感和妄想狂心態的雙重折磨下,他簡直要慢慢地發瘋了。
要想占據酒店的樓頂(旁邊就是城市廣場,沒有了外國的商旅人士和來訪的外地政客,這裏一直空空蕩蕩,無人照料),他們還得向旅館老板支付報酬。這位眼皮總是不停亂跳的外星企業家名叫瓦迪姆?特洛芬科,倒是很樂於接受那些黃油塊一般、市麵上難以見到的高純度黃金。看來在如今這種亂世,其他任何東西都失去了價值。現在搞到黃金可是件萬分棘手的事情,也就是為了這個,愛麗絲不得不在天空軌道上奔波了一個星期,讓弗蘭克獨自一人料理事務。不過,至少二人用辛苦錢換來了這套頂層套房,就算酒店疏於服務也無所謂。其他雇傭文人們也早已聞風而至,像叮在傷口上的蒼蠅一樣趕到薩馬拉城,都希望在這次被大肆宣揚的內戰中掌握事態發展的第一手資料,可大多數人發現,他們就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住處。
老板不在的時候,弗蘭克一直在苦苦堅持:白天他要頂住宿醉的折磨,精心推敲那些帶有人文傾向的評論文章;而每天夜裏,他會像個專門吸食人類痛苦的吸血鬼,從樓頂下來,走到到大街上,在咖啡館、酒吧或是林蔭大道的拐角處,與各色人等交談,采集富於當地特色的素材,在聽過人們訴說不平之後,還要誠摯地點點頭,表示理解和同情。後來,他帶上攝錄機在廣場中四處閑逛,學生和失業者都聚到這裏,朝一排排冷漠無情的警察和省府議會大樓茫然單調的正牆高呼口號。他就這樣一直熬到晚上,然後步履蹣跚地回到酒店裏那張空蕩蕩的大床上,倒頭睡去。但今天早晨與以往不同了。
“孩子,我感覺不妙。”愛麗絲對他說。她沉思般地盯著下麵的廣場,“感覺當真不妙。留神後門,你肯定不希望他們關門時把你的屁股卡在裏麵。有人要被嚇一跳了,可等到事情變得無法收拾的時候……”她朝窗外打了個手勢,廣場對麵的建築物被巨大的招貼告示牌遮去了多半麵牆。“大多數時候,這裏的氣氛都很緊張。但現在似乎有些緩和,而這種現象永遠都不是好兆頭。”
告示牌上,大比爾那張伯父般的慈祥麵容居高臨下綻放著微笑,他看上去快活而又友善,真像人們的大叔一樣。一隊防暴警察日夜守衛在告示牌前,防止抗議者靠近。但盡管布置了衛兵,還是有人把一隻手持式遙控機射進了那位死去政治家的右眼,在他的虹膜上噴濺出一團紅色顏料,提醒大家不要忘記最後一名民選總統的可悲下場。
“我倒不是認為事態正在好轉,”弗蘭克模棱兩可地說道,“但這隻不過是在搞虛張聲勢的政治噱頭吧?一切都是老一套,都是老樣子。接下來,政府會讓貨幣貶值,啟動一項公共就業計劃,有人會到偏遠的內陸地區去和阿爾法將軍討價還價,而所有事情就會重新開始運轉。難道不是這樣嗎?”
愛麗絲哼了一聲。“這隻是你一廂情願。隻是因為素來隻會搞笑的小醜們正準備幹些嚴肅的正經事,所以事態才看似有所緩和。”
隨後弗蘭克在樓頂上聽到的意見也沒有太大不同。“大火馬上就要燒起來了。”西爾瑪說。這是個身材不高、皮膚曬成深褐色的女人,她與土爾庫星係附近的一家公共商務情報代理行有著某種秘密的雇傭關係,通過與愛麗絲分享她自己藏匿的燃料電池,費盡心機地贏得了愛麗絲的信任。當弗蘭克爬上樓頂時,她正在擺弄愛麗絲的一台三角架式竊聽器發射器。空氣中仍殘留著昨晚的寒意,但廣袤的天穹平滑而又明亮,預示著今天又是個能把人腦袋烤焦的大晴天。“昨天主教大道上發生了騷亂,你聽說了嗎?”
“沒有。出了什麼事?”弗蘭克拿起一隻帶著裂口的咖啡杯,杯身上還印有酒店的標誌。他把杯子湊到愛麗絲那台鮮啤酒製造機的噴嘴下麵,按下了按鈕。機器開始吱嘎作響,在酒店水槽中剩餘資源的推動下,流出了細細的一股小便顏色的液體。兩天前,和平執行組織關掉了商業區中各酒店的供水管道,還堂而皇之地宣稱這是為了以防萬一:這些酒店可能會落入顛覆分子手中。其實,這是在直截了當地向各個戰爭博客撰稿人團隊發出信號:“滾蛋,我們手頭有正經事情要做”。
“就在西四環的無家可歸者援助中心旁邊。又是一起汽車炸彈爆炸事件。事後警察封鎖了那個地區,逮捕了所有的人。蹊蹺的是,製造爆炸的車是一輛沒有標記的警車:破壞分子用了一輛失蹤車,一個星期前曾被防暴監控攝像機捕捉到。這次事件的死傷者都是排隊等著領救濟的傻瓜。我當時正要和艾什會麵,剛好路過那裏——艾什是我的一個線人——有傳言說,在爆炸發生之前,兩個警察把車停在那兒,然後就走了。”
“啊哈。”弗蘭克把一杯溫吞吞的啤酒遞給她,“你今天運氣怎麼樣?收到行星外的消息了嗎?”
“巧了,你這話問得真是時候。”這是愛麗絲在插話,她一聲不響地上了天台。“有人把我通過郵局向外發送的所有資料和影像全都用密碼消除器過了一遍,搞得三維像素一團模糊。”她用尖銳的目光看了弗蘭克一眼,“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我收到的郵件不像往常那麼多……”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你怎麼知道外發的資料被搞糟了?”他問道,最後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
“你他媽怎麼會以為,埃裏克給我發質詢信息的時候就不會被和平執行組織竊聽?我們早就約定了小小的溝通暗道。”(埃裏克是他們總部的文案編輯。)
“有道理。”弗蘭克沉默了片刻,又問,“他說什麼?”
“我們該確認回程船票了。”愛麗絲露出一絲吝嗇的微笑。
“你們二位可不可以不講黑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們認為會出什麼事?”西爾瑪問道。
“警方正準備下狠手,來一次大規模的行動。”愛麗絲說著,指了指廣場對麵,“幾個星期以來,他們一直在施加壓力。現在他們要動手了,反而放鬆了控製,有意讓反對派認為自己能緩上一口氣。於是那幫家夥便會跑出來鬧事,而警察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這樣形容將要發生的事情應該沒錯。”
自從上次大選以來,三年時間裏,新和平星係中央星球的局勢——更確切地說,是紅石、薩馬拉和老威尼斯海灘三大省府的局勢——一直在不斷惡化。共有四大集團在新和平星球上定居(更確切地說,是被愛查頓丟棄到這顆行星上),占據了各個分散在四處的地區——頭腦混亂的巴西城市居民,來自裏約;凶殘、狹隘、缺乏教養的馬來山地村民,來自婆羅洲;腦子更糊塗、習慣守在家裏的德國中產階級市民,來自漢堡;還有美國人,來自加利福尼亞一座毫無生氣的海濱小鎮。這顆行星上有一片主大陸,狹長單薄的形狀類似古巴,但其長度將近六千公裏。每一股殖民勢力各自占據著這片主大陸的一角,愛查頓為他們配備了一係列自我複製式的機器人殖民工廠、指南手冊和設計數據庫,足以建立和維持一種近乎二十世紀晚期科技水平的麥克星球文明;另外還有一座十米高的金剛石板,上麵用紅寶石色的字母鐫刻著愛查頓三戒律,在初生的朝陽下熠熠生輝。
這樣一顆行星,在三百年的時間裏,自我成熟和發酵,而結果便是:六大行省組成了類似聯邦製的政體,通行三種語言,出現了一個規模可觀的天主教社團,另外來自高地的愛查頓崇拜者也成立了一個同等規模的團體,這些狂熱的拜物教瘋子用自己的剩餘收入建起了一座座十米高的金剛石巨碑。這裏的局勢算不上十分平靜,但近二百年來,他們還沒有發動過大規模戰爭——直到現在。
“可是,大部分抵抗組織不是都躲在山裏嗎?”弗蘭克問,“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會到城裏來自討苦吃,對吧?”
“他們已經打算到城裏來自討苦吃了,而且很快就到。”愛麗絲惱火地說道,“在山裏東奔西跑並不輕鬆,至少在城裏能很容易找到誌同道合的反對派。所以我說他們要來這裏搞事,而且很快就到。你知道有關大罷工的最新消息嗎?”
“已經開始了?”弗蘭克揚起了眉毛。
西爾瑪啐了一口。“隻要和平執行組織的那些下三濫不顧後果為所欲為,罷工就沒戲。”
“錯。”愛麗絲那有十足把握的神情簡直令人生畏,“上次我同交通運輸工會的人談話時,得到了最新消息——埃米利奧很清楚,這次罷工其實是談判策略。他們並不打算當真打出這張牌:他們在罷工中受到的損失要比聯邦大得多。但聯邦可能會藉此采取行動,裝作將罷工視為真正的威脅。工會這一招正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仔細聽好了:鎮壓行動就要開始了。自從弗雷德裏希?哥達賄選成功、取代了威廉之後,他就一直在千方百計尋找借口,要狠狠收拾一下反叛勢力。你們聽說了麼?阿爾法將軍就在這片地區。若是讓我說,這可是個壞兆頭。我原來一直想安排一次采訪,但是——”
“阿爾法將軍根本不存在。”樓梯那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弗蘭克轉過身,在朝陽的光芒下眯起了眼睛。不管那人是誰,她肯定是從服務樓梯上來的。盡管陽光刺目,但他還是模糊地辨認出,這是一名稍顯豐滿的女子,生著淺金色的頭發,衣著打扮與所有這些聚在城裏等待風暴來臨的新聞記者和戰爭情報販子一樣,顯得與這個荒涼偏僻的地方格格不入。她身上的某種東西讓弗蘭克一時之間有些困惑,隨後他才意識到:她的棉布夾克和長褲十分整潔,看上去像是五分鍾前才剛剛洗熨停當。這身衣服嶄新而又利落,像電視新聞主持人一樣爽利幹練,又透出軍人一般的嚴謹精準。不知是誰為這個現場直播帶寬播報員付薪水,反正得是個荷包滿滿的大公司才行。他迷迷糊糊地想。這時,那女人繼續說道:“他是心理戰中被杜撰出來的人物。要知道,根本不存在。他隻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圖騰,在那些頭腦混亂的村民中喚起對抵抗運動的支持和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