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寂靜,灰蒙如睡獸。
“哽哽……”突傳怪聲。
“啥聲音?”我扯了一下老叔滿達的衣袖。老叔瞅一瞅四周蒼蒼莽莽的荒坨了,複低頭撿起杏核,說:“沒啥聲音。”
“哽哽、哽哽……”那聲音又響起。“你聽!”我有些緊張,目光搜索周圍的草叢沙丘。“嗨,是狗崽兒叫。”老叔這回也聽見了,並馬上做出判斷,依舊把一捧一捧的幹杏核裝進口袋裏。
沙坨子中的幹落野杏核能賣錢,每到秋季我和老叔都要走進離村三十裏的黑沙坨子撿杏核籌集學費。老叔比我大兩歲,十五歲的他,膽子也比我大,荒沙野坨哪兒都敢去,人稱“豹膽兒滿達”。
“哽哽哽,哽哽哽……”
那喉嚨被堵塞的哼叫聲變大了,似哭似泣,聽著瘮人,好像就在附近。我和老叔的目光一下子盯住了右側老山杏樹後頭。那裏有一片亂草棵子,老叔拿起鐮刀就走過去了。我緊跟其後。貓著腰輕輕撥開那片草棵子。於是我們看見了那隻“大狗”。
草後的沙丘下有個黑洞,洞口躺著一隻毛茸葺的“大狗”,身上流著血。三隻小狗崽兒趴撲在“大狗”肚下哽哽呻吟,吸吮“大狗”帶血的奶頭。小狗崽的臉麵也塗滿了鮮紅血跡。“大狗”身軀顫抖,微張著嘴,呼吸困難,顯然受傷不輕。
“真是小狗崽兒哎!”我喜叫。養一隻小狗崽兒是我做夢都想的事,站起身就要跑過去,卻被老叔若一把幹草般薅了回來。
“那不是狗崽兒。”老叔說。“那是啥?”
“狼崽兒。”
“啊?!”我頓時變了臉。
受傷的母狼此時也有了警覺,衝我們這邊呲牙咧嘴,瞪著綠眼珠,掙紮著站立起來,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又摔倒了。傷勢過重無法驅趕入侵者,使得母狼惱怒地發出一聲咆哮,艱難地把兩隻小崽兒攏在自己頷下,嗓眼裏不停地滾動出威脅的低吼,“嗚一嗚一嗚一”
老叔拉上我後退幾步,說:“咱們快離開這裏!”
“那狼崽兒會餓死的……”我不知自己為何留戀起那狼崽兒。
“那是狼崽兒,你還可憐它?”
“狼崽兒咋了?現在跟狗崽兒差不多,怪可憐的……”我放緩了腳步,“老叔……”
“幹啥?”
“那狼崽兒……”
“你想幹啥?”
“我想抱回家一隻養著,行不?”
“你瘋了?狼崽兒能養啊?”老叔的眼睛瞪得溜圓。“咋不能?咱們一手養大了,它不就有了人味兒啊!到那時,咱們就不怕二禿家的大花狗了。”
一提二禿和他的大花狗,老叔恨得牙根發癢,每次路過他家門口去上學,二禿就放出狗來咬我們。原本我們家也有一隻大黑狗,像一頭狼,特厲害,後來被人打死了,我和老叔傷心地哭了好幾天,我們懷疑是二禿的爸爸大禿子胡喇嘛村長幹的。
現在聽我這麼說,老叔動心了。他一拍腿:“好,咱們就抱回去一隻,養養試試!”他拉著我,重撥開那片草蓬子觀察片刻,斷定那母狼無力攻擊我們,便“噌噌”跑過去了。母狼流血過多,這回站都站不起來了,隻是本能地掀起上嘴唇露出尖利的牙齒想嚇退我們。但這些已經無濟於事,它是無法保護它的小崽兒了。老叔舉起鐮刀想砍那隻無力反抗的母狼。“別別砍它!”我大叫,“搶人家的孩子還砍死它,那狼崽兒會恨我們一輩子的。”
老叔猶豫了一下,就用鐮刀背兒摁住母狼的頭,不讓它動彈。老釵說:“阿木,麻利點抱一隻,咱們走!”
我從三隻狼崽兒中選了那隻耳尖上有一撮白毛的小狼崽兒,抱起來。才幾個月的小狼崽兒不會咬人,隻往我的懷裏拱奶,顯然它是餓壞了。我被拱得好癢癢,笑出聲來。“你笑啥?”老叔問。“它拱我,癢癢。”
“那你把你的小黑奶頭給它吃吃吧。”老叔逗我。“對了,我包裏還有一瓶酸奶,給它吃。”
說著,我就掏出那瓶準備自個兒喝的酸奶喂給小狼崽兒吃。小狼崽兒咕嘰咕嘰吃著奶,不再哼哼呻吟了。那母狼在老叔的鐮刀頭下做著無力掙紮,雙眼凶狠地盯著抱它的小崽的我,喉嚨裏呼兒呼兒地發出低吼。“老叔,母狼是不是快死了?”
“差不離,中了兩槍,叫獵人打的,血流幹了,它也就死了。”
我走過去俯身查看了一下母狼的傷處。“老叔,咱們給它包紮一下吧。”
“你又想幹啥?”
“止住流血,興許它還能活過來。”
“你還真是菩薩心腸!”
“咱們救活它,它就不會懷恨我們抱走它的孩子了。”
“可能嗎?這是一隻野狼!”
“管它可能不可能,咱們先做嘛。”於是,我和老叔先用柳條一道一道包紮緊母狼被射斷的一條腿,再扯下一條我衣服上的葙塊兒,緊緊紮緊母狼流血的胸口處。那母狼似乎懂得了我們的好意,任由我們擺弄它,微閉上雙眼,老實得像一隻家狗。
“好了,母狼,你要是能活過來,別去騷擾我們啊,我們帶走你的小崽兒幫你養著,反正你不能喂養它了。”我說著,重新抱起那隻白耳尖狼崽兒。
“快走吧,你真囉嗦!”老叔不耐煩了,催促著我。正在這時,突然從遠處傳出一聲長長的尖利的狼嗥聲。“不好!還有一隻公狼!這是狼的一家,公狼去覓食剛回來!咱們快離開這裏!”老叔的臉色變了,他拉起我就跑,見我還抱著那隻白耳狼崽,就衝我吼起來,“快丟掉它!你還抱著它幹啥?快丟掉!”
“不嘛,我要帶它回去養!”我固執著。“你找死啊!公狼會追過來咬死我們的!”老叔急了,不由分說搶走我懷裏的狼崽兒,丟回母狼身邊,然後頭也不回地拉著我跑回我們原先歇息處的山杏樹下,收拾起東西來。
我們很快把撿好的兩口袋幹杏核馱在驢背上,匆匆離開這塊危險地,直奔回家的路。老叔把毛驢趕得兔子似的,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也不讓我出聲。我這時才感覺到了危險,一想起自己剛才對母狼和狼崽兒的舉動,心裏不免有些後怕。這時,那隻公狼的嗥叫聲愈來愈近了。
有幾人躡手躡腳縮頭縮脖,從沙灣子處冒了出來。他們手提槍,牽著馬,眼盯著地上的什麼印跡,個個神情緊張,如臨大敵。
撞見牽驢趕路的我和老叔,他們如撞見了鬼般瞪大了眼珠,圍了過來。為首的是大禿胡喇嘛村長。
“你們倆是從那邊、那邊過來的嗎?”其中一個叫獵手金寶的說話都不利索,指著我們身後的坨子,好像我們是從地獄那邊走過來的。
“是啊,咋的了?”老叔答。
“就憑你們倆小臭蛋?”胡喇嘛繃緊的臉鬆弛下來,不屑地用眼梢瞥著我和老叔,似乎不相信也不甘心我們的膽量超過了他們大人。
“當然不是了。”我極厭惡胡喇嘛冒油的禿頭春夏秋冬總捂著一頂油透的帽子,也衝他撇了撇嘴。
“我說是嘛,是你老子蘇克領你們來的吧?”胡喇嘛咧開大嘴樂,伸脖往我們身後看,“他人呢?”
“不是我爸。”
“那,誰?”
“我們的守護神。”我奶奶虔誠信佛,總跟我說善心人總有守護神伴隨。
“哈哈哈哈……”老叔滿達憋不住樂了。然後,牽上毛驢對我說,“咱們走。”
“站住!”胡喇嘛受奚落不悅了。
“幹啥?”老叔並不買他的賬,眼一橫,口氣也不軟。我爺爺是村裏咱這家族的長者,胡喇嘛當村長再霸道也讓幾分。“不幹啥,問你個話。”
“問啥毬話?”
“你們在那邊坨子裏沒遇著啥嗎?”
“啥?”
“狼!”
“狼?”老叔剛要張口被我拉了一下,便改口,“沒有哇,沙坨子裏連跳鼠都快絕了,哪兒來的狼!”
“瞎扯!”胡喇嘛指著旁邊的獵手金寶,“他在林子裏打傷了一隻追兔的母狼,公狼又竄出來攻擊他,這不,我們正碼腳印去圍剿這對兒野狼呢!”
獵手金寶嗬嗬得意地笑。原來那隻母狼被他所傷,我真有些不相信他那種猥瑣矮墩的狗樣還能傷了母狼。他又稱“娘娘腔金寶”,說話娘裏娘氣,辦事也娘們兒嘰嘰,村裏大人小孩都拿他不當回事。於是他的興趣放在了野外,掏個獾洞了,打個沙斑雞了,偶爾也能伏擊個雪中覓食的狐狸什麼的,號稱獵手。實在沒打的,他就掏家雀兒,連毛兒火裏燒著吃。蒙古人
生來隻吃牛羊肉,誰還吃家雀兒呀,不夠塞牙縫不說還嫌髒,連狗都不聞。隻有逮老鼠的貓才吃。這也是金寶被人看不起的一個原因。當然了,他媳婦被南方販子拐跑也增加了這砝碼。“你們倆臭小子沒叫那對惡狼吞到肚裏,真是福大命大。”胡喇嘛牽過馬重新去審視原先的狼印時這麼說。“我們還真……”好逞強的老叔又差點冒出來。“我們還真福大命大,你們可就玄了,小心叫狼叼了你們的毬!”我岔開老叔的話說。
“你這小兔崽子。”胡喇嘛罵了一句,領著他的“獵隊”,又小心翼翼地碼著腳印向沙坨深處追去了。
荒茫光禿的沙地上,又剩下我和老叔外加一頭老驢,顯得好空曠寂寥。我注視獵隊消逝的方向,心變得沉。
“你為啥不讓我說出去咱們遇著狼的事呢?”老叔不解地問我。
“我不想讓他們找到狼窩。”
“你還惦記著狼崽兒?”
“嗯哪,沒有狼崽兒,沒有大狗,咱們可咋對付二禿和他的大花狗喲。”我又憂慮起來。“老叔,我有個主意,咱們跟著他們過去。”
“幹啥?”
“看看他們打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