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二舅(1 / 3)

我給你說,今年七月裏我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就見到了我二舅。我大舅的情況,我以前給你說過,我二舅呢,想到他我就頭皮發麻。咋啦?這事提起來話就長了,你真的要聽,今兒個下午,我就給你細細地說來。

先說那一天,看見我二舅時,我一下子就驚呆了。這是我二舅嗎?當時,我右手還插在褲兜裏,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不是我二舅又是誰呢?

他的頭發亂糟糟的,幾乎全白了。臉因黃瘦顯得窄而長,麵皮皺巴巴的,臉膛塌陷下去,顯得顴骨更高了。他的左眼微眯著,眼珠昏黃無光。左嘴角抽搐著,剩下的那幾顆牙,大而焦黃。下唇呢,略微外翻。灰白的胡子,顯然很久沒刮過。

你笑啥?你也別笑,真的是這個樣子!不是我惡心我二舅!你根據我說的這些,就能想象到我二舅的那個樣子。咋?你想畫,也行,那你就畫出來吧。

我給你說,還有呢,他的那件黃上衣,袖口起了花。藍色的右褲腿綰著,露出的一截小腿黑而黃。黃球鞋上沒係鞋帶,腳上沒穿襪子,鞋幫上還沾著汙泥。

當時,我二舅左手抄在褲腰處,右手垂著,手指瘦長而彎曲。看見我和我媽走過來了,他沒任何反應,扭頭自顧自地望著遠處,又似乎啥也沒看。

看著他,我忙走上前,叫了一聲:“舅!”摸出香煙,抽出一根遞上去。我二舅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煙,好像它有毒似的,膽怯地往後退了退。

“輝子娃給你煙呢!”我妗子在一旁說。我二舅有些惶恐地望著我,還是一聲不吭。“算了,你舅如今不吃煙了。你不用給他了。”我妗子苦笑著,轉身要走。

看著我二舅的模樣,我媽忍不住問:“民權,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幹啥呢?你把早飯吃了沒?”我二舅看了我媽一眼,扭過頭去,依舊不吭聲。

“咱姐問你話呢!你看你……”這時,我妗子對著我媽說,“姐,你看他……如今誰都問不出個聲氣來……早飯我先前就給他舀好了,他應該吃了……”

我媽望著我二舅,眼圈紅了。她搖著頭轉過身,邊走邊歎息:“唉,你看你把自己弄成啥樣子了……傻完了。娃還小著呢,你以後都咋弄呢……”

老太太這人,你上一次見過麵。她啥都好,就是心中擱不住事,話多。

就在我媽絮叨的時候,我看見我妗子淒然地掠了一下頭發,咬著嘴唇,卻一直沒吭聲。我猜想,她的心被我媽的話觸動了。我心裏有些不安起來,連忙暗暗扯了一下我媽的外套下擺,老太太這才住了嘴。要不,我真擔心我妗子哭起來。

進了我二舅家裏,我媽和我妗子說著話。我坐在一旁,偶爾插一兩句,心裏還在想著我二舅。過了一會兒,我二舅從外麵進來了。他在屋裏轉了一圈,又一聲不吭地出去了。他背著雙手,先是站著,看著遠處的莊稼。過了一會兒,他又進來了,接著又走出去,蹲在了門前。我媽和我妗子停下來,看了看他,又繼續說話。

離開我舅家時,我們走到門口,我妗子看著我二舅:“咱姐和輝子娃要走了,你看你……”我二舅看看我們,依然麵無表情。我妗子苦笑著送我們出了村。

我給你說,小時候,每到臘月底,我總要纏著我媽把板櫃包袱裏的那顆紅五星和一對紅領章拿出來。這種五角星你可能沒見過,什麼樣子?你聽我說,就是那種模樣很簡單的、胖胖的、紅豔豔的五角星,背後鑲個小別針。那對平行四邊形的領章,應該是絲絨的。摸上去柔柔的,又挺挺的。我把玩著它們,舍不得丟手。

那個時候,我家鄰居的二旦和對門的疙瘩……啥?怪?這有啥怪的,農村男娃的小名就是這麼土,這麼俗!比這俗氣的還有呢,什麼鐵錘、鐵狗……

你別笑了,先聽我說下去。大年初一早上,二旦和疙瘩這兩個貨,經常穿著黃軍裝,戴著黃軍帽,在我麵前顯擺。我當時很眼紅,畢竟是小孩子嘛。

看看他們那紅布做的帽徽和領章,我又不以為然。顯擺啥呢,我說,你們的領章和帽徽都是冒牌貨,我有真家夥,是我二舅當兵複員回來時帶給我的,是他特意給我這個大外甥帶的。這兩個貨說,你吹啥牛呢,有本事穿戴出來。沒有黃軍裝和黃軍帽的我頓時噎住了,半晌才說,我怕你們眼紅死了。這兩個貨白眼一翻,跑了。

我現在還記得,我二舅結婚時,我在他新房裏的鏡框上,看到過一張照片。

那應該是我二舅在部隊上的時候照的,是一張大頭照。也許因為當時照相技術的緣故,照片略帶點粉色,像是畫出來的。我二舅濃眉大眼,微胖的臉龐稍仰。我覺得我二舅很威武。尤其是那軍帽上的紅五星和黃軍領上的紅領章,讓人眼饞。

以後的日子,每次到外婆家,我都要鑽進二舅的房子,一個人細細地端詳那張照片,心中充滿了羨慕和憧憬。嗬嗬,當時我就想,如果老師問我長大後幹什麼,我就說,當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穿軍裝,戴軍帽,手握鋼槍,保衛邊疆。

啥,你們當時也這麼想?嗬嗬,也許那個年代的孩子都有一個參軍夢!

遺憾的是,還沒等到我媽答應給我做的黃軍裝和黃軍帽,我就上初中了。這個時候,我已不大見到我二舅的麵了。我迷上了遊泳、釣魚。常常跟著二旦、疙瘩,上午放學連家也不回,連飯也不吃,就往渭河灘跑,在渭河邊折騰。

是渭河呀。我以前給你說過吧,我們家就在渭河邊上。渭河你總該知道吧,涇渭分明這個成語聽過吧?渭河是我們母親河——黃河的最大支流啊!

話說我爸聽到我跑去渭河灘玩,就嚇得通知眾親友們到處找我。因為他們聽說了,就在前不久,這渭河邊的大魚塘裏淹死了好幾個鄰村的孩子。

我扯得有點遠了,咱再回來說我二舅吧,還說我小時候的事兒。

記得有一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從我家土炕上的被窩裏探出頭來,就看見了二老在西窗底下說話呢。我當時有些納悶,他們是什麼時候起來的?

我媽在一旁站著,披著她的褂子。我爸呢,坐在一張矮凳上,抽著他那嗆人的老旱煙。我媽說,我給你使眼色叫你不要給,你還是給了。我爸說,他說要給玉米上肥料沒錢,你說我咋辦?我媽的聲音大了,我說過沒有,你還給他。

咋了?他們要吵架?他們在說誰呢?我爸把什麼給人了?看著他們的模樣,我心裏有些驚慌,慢慢把頭往被窩裏縮了縮,露著一雙眼睛,不敢吭聲。

短暫的沉默之後,我爸說,他說要一百五,我才給了五十,讓他去買幾袋磷肥。我知道你給了五十,我媽說,這五十你也不應當給。你給了他,他又跑去賭了,隻會越陷越深。以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上次跑到二妹家借錢,說是圈裏要看豬,想去集上買幾個豬娃。結果呢,還不是去賭了?錢輸光了,空人回來了。

他那麼早就來了,蹲著不走,你說我咋辦?我爸說。咋辦?他來了一張口,我就知道沒好事。我媽說,蹲著就讓他蹲著吧,不理他,看他能蹲到啥時候。

聽到這裏,我想,他們到底在說誰呢?又在說我二舅吧。難道是我二舅借錢來了?我二舅是啥時候來的,我怎麼沒有看見他?他現在人呢?難道回去了?

再看我爸。他把煙鍋在鞋幫上磕了磕,歎了口氣說,我也怕他又鑽到賭場裏去,這才給了他五十。你還別說,說不定這一次他真的是買肥料呢。

這一下,我媽的聲音更大了。以後他要買啥,咱親自給他買,錢就是不能給到他手裏。你以為你這樣是幫他,你這樣是幫倒忙,你這樣是害了他。

是不是我二舅借錢來了?我實在忍不住了,從被窩裏伸出頭來。

我媽猛然轉過身來盯著我,緊繃著臉說,你要睡就睡,不想睡就起來。大人的事你少插嘴。她頓了一下又說,你把自己嘴巴管好,少給外人說什麼。

這時,我爸看看我,笑著說,咱輝子長大了,可別學他二舅。我媽聽了,又盯著我,惡狠狠地說,他以後要是敢學他二舅那樣子,我就把他的皮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