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水災前後,之謙雖知離交卸之期不遠,仍盡其所能地治理地方,造福縣民。
修橋、鋪路、築城及修衙署外,奉令向各鄉募捐修葺文廟,並順利達成任務。
嚴懲兩書蠹和一個訟棍,是百姓感戴不已的德政。
限於資料,兩個書蠹的惡跡,所知有限。在奉新訟無不勝的陰德生,之謙形容:“紳民畏之如虎,縣官敬之如父。”橫行二十多年,訛索無往不利。但省中臬司卻充耳不聞。陰氏家住新興鄉,勢力範圍及於新興、進城、法城、奉新四鄉,新興鄉地痞均歸他管轄,即使官署有意懲治,受害民眾唯恐異日報複,均不敢說出真相。
光緒八年,之謙藉到南昌拜年機會,先稟知臬司,回奉新後,先去文書,再派公差,出其不意地加以捕獲收押。
奉新百姓得知之謙行將要去職,竟痛哭流涕,怕他去後,換了他人,不免再受地痞騷擾。
友人則來信指他與惡勢力抗衡,無疑是替別人衝鋒陷陣。看看已經修複的城牆和縣署,他在致友人紉珊信中說:
數年不治,待我來修,不後不先,功成始退。前後友人書,以獲陰訟棍、懲韓蠹書,為代人衝鋒打仗,不料又須代紮營盤,思之堪發一笑也。
到了六月,糾纏近年的仆婦命案,已有結案的跡象,之謙打發始終不令遠離,聽候官司發落的壽佺,前往揚州,辦理刻書事宜。他則接受“停委察看”的處分;這意味他將回南昌待命,過坐吃山空的日子。依他判斷,再輪委一次,定可還其自由之身。
無奈,之謙七月四日回到南昌,便纏綿病榻,九月才逐漸痊愈。約於此際,南昌縣送到仆婦自縊結案的公文。
九月二十日,之謙命壽佺前往揚州,自立門戶。
在揚州,他為壽佺謀到一份月領十五千的微差。一旦麵對生活現實,壽佺也有自知之明,未敢攜帶妻女,僅隻身前往揚州。之謙隻盼他得此教訓能悛改前非,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也。
光緒九年正月十七日,在南昌候委的之謙,夢到進入一座寺院,有個小沙彌正在燒茶。見之謙到來,忙說:
我爐子尚未生好,您怎麼這樣早來呀?
之謙由夢中驚醒,正值仆婦來告,夫人生下一女。之謙為女嬰取名“寤官”,正式名字為“趙壽玉”。可能有紀念元配範敬玉的意思。
三月,接友人信,女婿在杭州的家,被鄰居大火延燒得一無所有。之謙既可憐親家處境,更心疼桂官生活困苦。陳氏主張接桂官到南昌同住,婆婆不允,之謙隻好讓梅圃轉些銀子給桂官。然而令之謙氣憤的是,好不容易在福州為子婿謀到差事,沈子餘卻音訊杳然。到任與否,仍無所悉。
接續上一年冬天的右足風痛,之謙三月末登樓不慎閃了氣,又連著痛了三四天才見好轉。這時的他,在奉新所剩薪水,早在南昌耗光。由於候委排名第二,之謙一方麵將希望寄托在五月底前可以輪委到的差事,一方麵樂觀地寫信給梅圃,托在杭州尋找價格合適的房子,並向邵芝岩筆莊定製畫筆。可見,他已作好了再輪委一次之後,便退歸杭州,居家賣書畫的打算。
端陽節轉眼又到。
壽玉尚在繈褓中;彬彬有禮的壽伣已經十一歲,有人為他提過親,是江西太平李姓;八歲的壽偘,已進入私塾。操勞家務,生育三個子女的陳氏,憔悴多病,雖是年僅二十九歲,看來頗近中年。一旦回到山明水秀的杭州,自然可以得到比現在安定幸福的生活,之謙自己也可以恢複舊時的活力和強悍。
之謙一麵想著美好的前景,頭腦中卻縈繞著江西官場百態。不知不覺間,竟把眼前的一柄摺扇,點染得陰風慘慘,鬼影幢幢。
在他少有的人物畫中,這是幅“人物”最多,表現得最奇特的一幅,題為《鍾馗戲鬼圖》。
中心一鬼,踏著高蹺,身軀碩大如桶,白扇遮麵,上露紗帽,一看便知是鍾馗。身旁一小鬼,站在比他更高的四腳梯上,手持長長的雉雞翎,在半空中隨風飄擺。地上二小鬼,各負高蹺,尚未踩踏。右方一長人,骨瘦如柴,一幼兒立於缽中,仿佛正藉嫋嫋黑煙升上半空。右題:
光緒九年,歲在癸未五月五日,南昌縣寫。
左題《調寄滿江紅》一闋:
什麼東西?是紙扇,遮將麵孔,可憐見,滿腔惻隱,周身懵懂。黑天昏地翻舊譜,朝更暮改裝冤桶。大老官不費半文錢,憑挪動。仗師父,方填空;賴兄長,且增重。打燈籠本有,外甥承奉。細作神通軍帳坐,婁羅鬼溷天門洞。湊眼前節物寫端陽,題詞總。
江西官場中,在上位者裝聾作啞,屍位素餐,任憑細作嘍囉翻天覆地,一麵承奉孝敬,一麵各謀其利。藉著高蹺,各個步步高升。右側形如枯骨滿麵無奈的“高人”、缽中赤子,自然不在遮麵鬼王的眼中。
談到江西官場百態,之謙閑集紹興諺語七字者八章,於五六月間抄錄一首與友人子笠太守,以博一笑:
滿天月亮一顆星,遝遝滾水為結冰,死棋肚裏有仙著,瘌痢頭上怕蒼蠅。十有八九弗中用,三分四六無陶成,世間多少不平事,老鼠咬斷飯籃繩。
光緒九年間居南昌的之謙,盡管輪委排名第二,無奈積蓄漸漸用光,輪委則由春天起竟一名不委。五月得差的希望,眼看落空。時序入秋,坐困愁城的之謙一家,又全都雪上加霜地生起病來。
之謙在給友人信中,傾述年來的處境:
弟入秋後,家中無人不病,而內人為重,屢瀕於危。即二日掛牌,亦不能趕先到任等候也。畫無心緒,書已久未刻,惟《存漢錄》已畢工矣。回省一坐年餘,二千金化烏有矣,尚冀有骨無肉之天鵝,可笑已極。
這封信,可能作於秋末冬初,他雖然得到委劄,但所委南城,並非他想去的地方,是否接受,成了他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雞肋。
他應輪委的,為瑞州府新昌縣(今宜豐),在奉新縣西南,是比較豐饒的縣份。但有位湖南籍的王師爺,從中弄鬼,設法賣給有力者,於是他被酌委南城。
在致友人書中,之謙形容地近福建邊境的建昌府治南城:
丁漕為兩任裁串,剩者無幾,皆瘦而又瘦;民情瘦極,書吏瘦極,差役瘦極;非衝、繁、難三字缺,實瘦一字缺也……
換句話說,不僅地瘠民貧,而且是前數任知縣,已經盤剝得民窮財盡,役吏刁鑽狡猾,成為難以接手的爛攤子。如果此時,之謙拂袖東歸杭州,或是棲身山林,過著他在篆書聯中所描繪的歲月:
荒山野水破茅屋;
商槃夏鼎周尊彝。
他的命運可能因而改觀。
之謙到奉新的前數月,為命案鬧得天翻地覆。光緒八年新春至夏日水漲期間,是難得較平靜的半年,書畫作品比近幾年為多。
最使他困擾的是,除至交好友外,從南昌來信或來人索書畫者,不僅大有其人,且紛紛索取竹聯。
製聯用的成對大竹,需要生長數十年的老竹,色澤要美,加工磨製多日,才有古意。書寫之後,再請優秀的刻工雕刻。竹既難尋,製作過程也很繁瑣。他寫信給子烈太守(推測可能為南昌知府):
省中索竹對者紛紛而來,竟無以應,以春夏竹皆生蟲不能用故也。須向紳士家內搜之,甚不可耳。索書畫者,又恐紛紛來;千萬為婉謝!實以此事非心緒佳者,不能有興到之作,謙心緒終年不佳,兼之署中無一大間書屋,不能攤畫桌,局促掣肘,僅可做官,不可以作畫也。
從給子烈太守的另外兩三通手劄,可以知道,子烈不但自己索竹子對聯,也代其他上官轉求;之謙隻好作兩對竹聯應酬,但卻一再聲言佳材難找,製作繁複,其他求者,務請代為婉謝。八年二月,好友張鳴珂指定以韓昌黎句書聯,之謙為他楷書五言聯:
出宰山水縣;
讀書鬆桂林。
從聯語推測,此時鳴珂可能又有佳缺,之謙以此贈行,也與齋名“寒鬆閣”相呼應。
八年五月,之謙作設色《桂花圖》扇,並為友人朱養儒作《芙蓉圖》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