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精靈之淚引路,維拉還是在海上顛簸了整整十天,這才來到了神秘的東方,駛入了南海海域。
這裏的洋流比韋爾瓦的更加溫暖,天空藍得清淺、潤麗,仿佛雲衣的眼波,望著這樣的天空,維拉的心微微作痛,他越來越焦躁,恨不得立刻就能見到雲衣。然而大海茫茫,更糟糕的是他發覺精靈之淚似乎失效了,整個上午船都在同一片海域打轉。
這意味著什麼呢?維拉忽然想到水精靈是可以在水中呼吸自如的生物,那麼他們會不會住在海底?雲衣的住處是不是就在這片海域的深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又該怎麼去找雲衣呢?
維拉的視線落在手中的精靈之淚上。也許,他想,也許它能讓他像水精靈一樣在海底自由呼吸?想到這裏,維拉戴上金鏈,毫不猶豫地一頭紮進了海中。
無數氣泡在藍色的水中咕嘟著上湧,維拉下潛了一大截才發現他仍然需要空氣,精靈之淚並不能使他擁有水精靈的水性。維拉又向下沉潛了一段,海卻似乎是無窮無盡的,他看不清更深更幽暗的所在是否有輕盈美麗的精靈。
維拉肺中的氧氣快耗盡了,他決定先到海麵上調整一下呼吸,再進行下一次沉潛,然而他剛剛浮到海上,還來不及抹去臉上的水珠,後領便被什麼東西扯住了。維拉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觸手是一個冰涼的金屬物。維拉不禁勃然變色,這種東西他實在太熟悉,這是一個魚鉤,尾端還拖著一截扯得緊緊的魚線。
他被人當魚“釣”了起來。
“主人今天斬獲頗豐。”
“嗯,是條大魚。”
有人閑閑地議論著,頸後的魚線也越收越緊。維拉又驚又怒,但是他突然意識到:這裏是中國,而他卻能聽懂這兩個人的對話。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水精靈才能讓任何人都聽懂他們的語言。這麼說來,他們是雲衣的同類?
維拉扯掉領後的魚鉤,驀然轉身。
眼前泊著一艘金壁輝煌的大船,船板上鏤花灑金、極盡工巧,連海水都被染成了炫目的金黃。
船頭擺著一把金漆雕龍的座椅,椅子上坐一個年青男子,手裏掂著一杆金色的釣竿,見維拉瞪著自己,那人長眉一挑:“啊,跑了。”
他背後立著一個粉麵朱唇的童子,年紀很小,吐字卻十分斬截:“跑不了。”
那人笑起來,把釣竿交給童子,右手在座椅的龍頭扶手上輕輕一按,船頭左舷緩緩放下一段金梯,直通水中,正落在維拉身邊。
“上來吧。”
維拉很不喜歡那人誌滿意得的笑容,但為了找雲衣也不得不登上這條“賊船”。童子遞過手巾讓維拉擦拭身上的水珠,男人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一雙眼睛似笑非笑,顯然是要他先開口。
“你們是‘龍’嗎?”維拉問。
男人和童子相視一笑,不置是否。
“你認識雲衣嗎?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聽到雲衣的名字,男人眯起了眼睛:“雲衣啊,”他停下來故作思索,吊足了維拉的胃口才悠悠地開口:“你找我的小表弟做什麼呢?”
聽他這樣說,維拉又喜又憂,這人知道雲衣的下落,但他那種貓捉老鼠的態度讓維拉不安,既然他是雲衣的表哥,那麼一定認識雲無心,假如將實情和盤托出,他很可能向雲無心通風報信,說不定揮揮手就把自己沉屍海底,自己就再也見不到雲衣了。
“我是他的朋友,聽說他要成婚,所以來向他道喜……”男人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深,維拉知道自己的藉口顯然有些牽強,他搜索枯腸,突然冒出一句:“雲衣忘了一件東西,我給他送來了,那對他非常重要。”
“哦,是什麼?”
“我不能說。你帶我去見他,我會親手交給他。”
男人看著維拉。維拉在這艘船上站了半天,雙眼終於適應了刺目的金光,他發現對麵的男子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雖然笑起來眉眼彎彎,近乎輕佻,然而在那漫不經心的眼神裏有一種淩厲的東西。這樣的淩厲,維拉隻在雲無心的眼中看到過。
“好吧。”出乎維拉的意料,男人點了點頭:“我正要去參加雲衣的婚禮,就捎上你吧。”說著,他在座椅扶手的某處又按了一下,船板上頓時出現一個數尺見方的方洞,洞中升出一把描金雕花的座椅。
男人示意維拉坐下:“我叫宇文極。”
維拉從和宇文極的談話中得知,雲衣和雲無心的婚禮將今夜舉行,地點是南海中的淩煙島,雲無心居住的地方。維拉雖然知道雲衣和雲無心早有婚約,但是聽到婚期如此迫近,還是不由流露出焦急的神情。
宇文極問:“你在想什麼?”維拉嚇了一跳,他卻若無其事地呷了口茶:“是不是覺得我們能在水中來去自如,卻要坐船,又住在陸地上,很奇怪啊?”
維拉巴不得他誤會,連忙點頭。宇文極微微一笑:“因為這樣更舒服。普天之下最會享福的莫過於人,很多事情上,我們都得跟你們學。紅塵俗世,總是誘人。”
這一番話,說得維拉半懂不懂,宇文極話鋒一轉,突然問:“雲衣失蹤了大半年,他都去哪兒了?過得還好嗎?”
維拉隱去了他和雲衣在威尼斯拍賣會上的初遇,更沒有提他和雲衣真正的關係,隻說在韋爾瓦認識的雲衣,雲衣一直在學習駕船,想要回到故國。宇文極聽著,嘴角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維拉覺得他似乎猜到了什麼,卻又不肯點破。
傍晚時分,一座海島從霞光彼端現出了輪廓,遠遠望去,島上雲遮霧繞,宛如仙境。
“淩煙島。”宇文極凝視著前方,晚霞中他的目光異樣的柔和。
想到雲衣就在島上,維拉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連日來的疲乏勞累一掃而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眺望那神秘莫測的海島。
維拉已經見識過雲無心呼風喚雨的法力,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就算拚掉性命也無法帶著雲衣離開。他必須偷偷與雲衣會麵,說服雲衣跟自己私奔。他該對雲衣說些什麼?怎樣才能讓雲衣明白他的心意呢?
維拉心慌意亂地問著自己,忽然他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雲無心也在島上,如果他還沒見到雲衣就被雲無心發現了,那該怎麼辦?他下意識地轉臉去看宇文極,宇文極也優哉遊哉地望著他。
這個人在想什麼,維拉怎麼都看不透。宇文極是雲衣的表哥,說不定也是雲無心的親戚,他和雲無心的關係甚至可能比和雲衣還要親近。如果他猜到了什麼,很可能將自己交給雲無心。他說帶維拉上島,說不定就是個圈套。
“你去換身衣服吧。”宇文極說:“你這身裝束太紮眼,讓人生疑就不好辦了。”
宇文極話裏的含義讓維拉更加捉摸不定。宇文極是在幫他嗎?可是為什麼呢?
“我能在婚禮前見到雲衣嗎?”
“我盡力。”
“你知道我要對他說什麼嗎?”維拉決定放膽一試,看宇文極會有怎樣的反應。如果宇文極真的站在雲無心那一邊,那麼及早攤牌,他才有機會另做打算。淩煙島已近在眼前,維拉相信即使沒有宇文極的幫助,自己也可以遊到島上。
宇文極笑:“我想我知道。”
“那你還要幫我?你和雲無心是什麼關係?”
“無心是我的遠房表哥。不過你不知道吧?中國的海域由四片海組成,渤海、黃海、東海、南海,四海各有一家主掌,無心是南海之主,我是黃海之主。我們是親戚,但也有利益之爭。
“雲衣的家族統轄著內陸的洞庭湖,洞庭湖直通長江,而長江又通向我的黃海。雲無心娶雲衣無疑是在我身後布下一枚暗子。他們這樁婚事是政治聯姻,對我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我願意幫你。”
維拉認真地聽著宇文極說,一個字都不肯放過。他的心砰砰直跳,同時又有一陣輕鬆從心窩湧出,擴散到四肢百骸。宇文極說雲衣和雲無心的婚事是一樁政治聯姻,這給了維拉一根救命稻草。
雖然不遠萬裏追到這裏,對於雲衣對自己的感情,維拉並不那麼自信。
以維拉對雲衣的了解,他相信雲衣絕不會向雲無心隱瞞這大半年發生過的事情,然而雲無心還是堅持要娶雲衣,這樣的深情讓維拉感到棘手。他不敢去想假如雲衣和雲無心真的相愛,假如雲衣愛雲無心多過自己,自己是不是該默默地退出,成全雲衣的幸福?
但假如這樁婚事是出於政治目的,那麼,雲無心的寬容也許並不是出於愛情?而雲衣之所以離開維拉,也不是因為他不愛他,而是為了顧全家族的利益。
他想起臨別時雲衣眼中的哀傷;生死一線的海上,雲衣曾那樣堅定地攥著他的手臂,要和他在一起;他想起雲衣在他懷中時迷離的眼眸,為他向雲無心求情時哀哀的模樣。雲衣愛他。現在維拉幾乎可以肯定雲衣愛的是他。
“我說的這些,”宇文極的聲音把維拉的思緒喚回現實,“你相嗎?”
維拉相信。就算這是個圈套,他也願意跳進去。為了雲衣,他決定孤注一擲。
維拉被帶去換了衣服,脫下襯衣和長褲,穿上東方人那種有著寬闊袖擺的長袍。手忙腳亂地係著袍帶時,他不由想起了雲衣,初見時,在眾目睽睽的拍賣台上,雲衣穿的就是這樣的衣袍。他還想起了雲衣第一次穿上西式襯衣長褲的局促,小動物一樣的不安。當時維拉隻覺得那樣子既可愛又可憐,現在他才真正明白雲衣的感受,那是被迫進入一種全然陌生的文明時的恐慌,緊張局促、無所適從。
他忽然理解了雲衣的偏激、戒備,如果換他到雲衣的位置上,維拉懷疑自己是否能像雲衣那樣堅強,能在經曆種種磨難之後,依然保持善良和純真,依然能用心地愛上一個人——一個曾經傷害過他的人,甚至在生死關頭,與那人生死與共。
維拉擺正銅鏡,望著鏡中不倫不類的自己:維拉啊,維拉,你何德何能?
維拉回到甲板上,遠遠便聽到熱鬧的鼓樂,船正向淩煙島的碼頭靠近,宇文極的隨從們都在甲板上集結,準備登岸。維拉發現這些人有男有女,除了少數幾個是水精靈外,大多竟都是人類,其中還有幾個和他一樣高鼻深目的西方人。維拉站在他們中間果然不怎麼紮眼。
上了岸,撲鼻的花香,夾道的樹木株株披紅掛彩,腳下猩紅的氈毯綿軟如雲,一眼望不到頭。維拉沒有心思欣賞眼前的熱鬧,也不去看周圍濟濟的賓朋。他隻想知道雲衣的下落,隻想快點見到雲衣。
他靠近宇文極低聲問:“雲衣在哪裏?”
“我會安排你們見麵的。放心吧,很快。”
宇文極說很快,果然就是很快。
維拉茫然地隨人流進入了一座高聳入雲的殿堂,絲竹之聲愈加悠揚,廳堂擺滿了一桌桌珍饈。伶俐的童子將宇文極領到上座,他施施然坐下,對茫然四顧的維拉說:“看,來了。”
鼓樂齊鳴。
兩隊錦衣童子魚貫而入,持宮燈開道,漫天花雨中,走來一對紅衣璧人。
維拉如受雷擊,他突然明白了這裏是舉行婚禮的地方,那一桌桌酒宴就是喜筵,婚典已經開始。
雲無心凜然的臉龐映入維拉眼簾,雖然穿著一身喜服,他卻依舊給人白衣勝雪的錯覺,他的臉上沒有新郎官該有的欣喜或是激動,仍然是那麼波瀾不驚。而雲衣,維拉看不到雲衣的表情,鮮紅的蓋頭將他和他徹底隔開。
他們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天涯。
“你說會在婚禮前讓我見他?”維拉咬牙切齒地問。宇文極打亂了他全盤計劃。
“我隻說盡力,再者,你也沒說要單獨見他。”宇文極優哉遊哉地答:“按規矩,新人拜過天地才算禮成,你們現在見麵也不晚。”
主婚的監禮官正在念一篇辭藻華麗的賀文,維拉一個字都聽不懂,也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直直地望著雲衣,恨不能用目光穿透喜帕。他不知道自己該立刻衝出去,製止這場婚禮,還是忍耐克製,等待更好的時機。
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衝動,他要帶雲衣回家,一起沐浴韋爾瓦的陽光,將來領著他們的小孩在沙灘上嬉戲,而不是現在就跟雲無心拚個魚死網破。
宇文極饒有興致地觀察著維拉的表情,忽然他伸出手指,輕輕一指雲衣。
頓時,一股狂風橫掃殿堂,宮燈傾覆、紅燭翻倒,雲衣的蓋頭也被風掀開了。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維拉,雲衣睜大了眼睛。
他們凝視著彼此。
他們都有些恍惚,喧天的鼓樂模糊了,周遭的人聲隱沒了,他們仿佛回到了加的斯肮髒的小酒館裏,他們幾乎聽得到海風的呼嘯,聞得到雨水的潮潤的氣息。維拉的眼睛在說:我回來了。雲衣有一種錯覺,仿佛隻要邁出一步,他就可以來到維拉麵前,那雙結實的臂膀會將他攬入胸懷,從敞開的襯衣裏,又可以嗅到那混合著汗水和酒精的海的味道。
雲衣身不由己地往前踏了一步,手腕上突然傳來的握力,將他帶回現實。
雲無心瞪著維拉,視線隨即落到一旁宇文極的臉上,那一眼可謂剜心蝕骨,宇文極報以坦然一笑。
這場子砸得實在是肆無忌憚,賓客們都有些傻眼,回過神來的便竭力遮掩,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維拉卻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頂著雲無心凜然的目光走了過去,站在雲衣麵前。賓客們都猜不出宇文極的這個隨從是什麼來路,不禁一片嘩然。
維拉看著雲衣的眼睛:“你曾經說我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寶貴的,現在我知道了,對我來說最寶貴的就是你。你並不是我唯一愛過的人,如果我說我再不會愛上別人,你大概不會相信。但是你走之後,我天天像傻瓜一樣想著你,我想我會一直這樣想下去。
“我想帶你走。雖然我還不能完全了解你,也許有時還是會惹你生氣,有時還是會到傷害你,甚至,我也許都沒有能力保護你。但是隻要你願意,我會竭盡全力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