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老門衛又來叫陳明鬆,說有人找他。這一次卻是和顏悅色,眼睛裏全是鼓勵的意思。
“我直接把她領到你宿舍去了,你去找她吧。”
陳明鬆到宿舍一看,來找他的竟然是麗麗。
“你怎麼來了,你不用上班嗎?”
“叔叔說讓我來看看你。”
“你什麼都聽你叔叔的嗎?家庭傀儡。”陳明鬆沒好氣地說。
“你怎麼這樣對我?我來看你你不高興嗎?其實我自己也是想來看你的。隻是上一次你走的時候,好像很不高興,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不敢來!”
“你家裏人都說了些什麼?”陳明鬆借機打探。
“他們說都怪我平時亂交男朋友,肯定是被你發現了,不喜歡我。”
陳明鬆用最短的時間捫心自問,他對麗麗的疏遠並不完全因為她有過去,而在於他不認為她的過去、現在、未來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假如蘇姍也有過去,他也還是有可能會接受。說白了,他對麗麗沒有那種感覺。鬼搞得清楚那一天是怎麼稀裏糊塗和她上了床。不過,既然她的家人自己為他找了一條這麼合適的理由,又那麼心虛,他為什麼不笑納呢?
“他們說得不錯。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們都上過床了,你不想和我結婚嗎?和我上過床的人都想和我結婚的。”
“那你為什麼沒和他們結婚?”
“我家裏人不同意。他們說,我們家什麼都不缺,就缺有文化的人。我告訴過你的。”
“我還要上班,你先回去。”
“那我以後還可以來找你嗎?”
“以後再說。”陳明鬆把麗麗打發走了。
晚上下班後去和蘇姍約定的小河邊散步,見到蘇姍,才一擁抱,心裏又有了想法。想起白天麗麗來過,自己都覺得奇怪:這種渴望是從麗麗開始的,為什麼見到她卻又沒有那種想法了呢?
年關分過年的物資和獎金,陳明鬆發現自己的那一份比別人大有不同。站裏現在就他一個大學畢業的,也是真正的骨幹,倒也沒有人說什麼。但從前他怎麼沒這樣的待遇呢?陳明鬆心裏明白這厚待因何而來。站長含笑告訴他,麗麗放假的時間和站裏差不多,又說那丫頭一直抱怨年年過年都是一個樣子,巴不得要到哪裏走一走才好。陳明鬆明白站長是在討他的口氣。要是他順水推舟地邀請麗麗到他家裏去玩,哪怕是睡豬圈,保不準都會有一筆特別費用。陳明鬆硬是裝糊塗,沒有接站長的話茬。
陳明鬆將分來的物資拿出一部分給蘇姍。蘇姍說什麼也不肯要:“名不正言不順的,這些東西我拿回去怎麼跟家裏說?”
“你就說是男朋友孝敬未來嶽父嶽母的!”陳明鬆衝口而出。
“真的可以那麼說嗎?”蘇姍說:“你再說一遍!”
陳明鬆清醒過來,他現在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即使他願意也不行。站長現在一心想把麗麗推銷給他,他仗著這一點有恃無恐地耍耍威風,鬧鬧脾氣都無傷大雅。但如果真要鬧到和站長決裂,站長那廝肯定會讓他好看。
看蘇姍滿臉期待,陳明鬆心裏慚愧,轉過了臉看別處,硬是拿別的話題做橡皮擦把那句話擦掉了。蘇姍也沒有追問。但她離開的時候還是沒有拿陳明鬆準備送給她的東西。
陳明鬆想提醒她一聲,東西不算什麼,她應該看重的是他願意讓她分享的心情。話到嘴邊陳明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她還太小了,才十八歲,她不可能明白他的這種心情。
陳明鬆打算利用春節這段時間好好梳理一下,為將來怎麼辦想個對策。
年三十的團圓飯桌上,一家人邊吃邊聊。父親問起陳明鬆工作的情況。又說弟弟在家裏不是出路,要陳明鬆一定要幫他一把,帶他走出農村。
陳明鬆還沒有想出合適的解決自己問題的辦法,心情浮躁,抵觸地說:“你們以為離開農村在城市裏就好過日子?在城市混得不好,比農村還糟糕呢,起碼在農村大家都是平等的,不會受人排擠任人擺布。”
父親說:“在城裏怎麼著也比在農村強。要不然為什麼大家拚命也要考大學,還不是為了進城。你看看早你兩年考出去的隔壁的陳剛,剛分到學校去教書的時候,還不是說沒有前途?現在呢,把家裏的兄弟都帶出去了,說是搞什麼勤工儉學,每次回來都風光得很。村裏的人都看著我們這兩家呢。你倆兄弟比那陳剛家的不知聰明多少,我們可不能輸給他們家!你弟弟的事你是一定要放在心上的,這樣才對得起他犧牲自己成全了你。”
陳明鬆聽父親最後一句話說得蹊蹺,好像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過。父親說:“你還記得那年你們一起考上高中,我讓你們抓鬮的事嗎?”
陳明鬆當然記得。當年他因病休學,耽誤了一年,以至於兄弟倆同時考入高中。家裏沒有錢,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也隻能供得起一個人。事關一生的前程,手心手背都是肉,父親覺得自己沒有決定權,就將這個權力交給了天意。他捏了兩個紙團,一個畫“○”一個不畫,講好抓到“○”的那個去上學,另一個輟學支持他的學業。
想起這事陳明鬆現在還有一些不高興。他至今記得,當時弟弟一聽了父親的決定,就搶著說:“你是哥哥,做哥哥的應該讓著弟弟,讓我先抓!”
陳明鬆當時就起了疑心:弟弟是不是已經瞅準了知道了哪個紙團有戲?不然他為什麼這麼著急先抓呢?如果沒有貓膩,先抓後抓機會都是一樣的,弟弟不會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陳明鬆覺得自己吃了暗虧。但弟弟話已經說出了口,他也拿不準弟弟是否真的有鬼。隻好憋著一口氣答應讓弟弟先抓。心中暗想:如果這一次弟弟真的玩手段得到上學機會,他就和他劃清界線恩斷義絕。
弟弟搶先拿了一個,展開了看了看,隨即窩成一團,滿臉沮喪。陳明鬆鬆了一口氣,暗暗責備自己小肚雞腸。懷著些許歉意和喜悅展開那個別無選擇紙團,果然畫著一個象征圓滿的“○”。
弟弟的不佳表現,使陳明鬆沒有負疚,心安理得地去學校一帆風順讀完了大學。話說回來,他的高昂的學費沒有弟弟的幫助父母還真是應付不來,從這一點來說,他是應該幫幫弟弟。可那也得他有那個能力呀,有能力即使弟弟沒有讚助過他也要幫弟弟,要不怎麼說血濃於水骨肉情深肥水不流外人田?
但此時父親的話分明在說另有隱情。陳明鬆說:“您就不要再賣關子了,說我不知道的事吧。”
父親拿出了兩張陳舊得無法偽造的紙團,展開來,兩張紙片上兩個已經模糊但仍可辨認的“○”。
原來當初為了讓哥哥心安理得,弟弟不惜串通父親玩了一個老套的把戲,其實兩個紙團都是“○”。為了讓哥哥沒有太大的壓力,弟弟演了一出戲,還一直不讓父親說……
像石頭一樣壓在陳明鬆心頭的感情問題一下子變輕了。蘇姍的形象模糊起來。說得實質一點,蘇姍不過是一個等待他解救的身處困境的女子,因為機緣巧合,她打動了他的心。作為男人,如果有能力,他當然應該助自己喜歡的女子一臂之力。可問題是,他現在沒有那個能力。而家裏卻有一個犧牲了自己成全了他的弟弟等著他伸出援助之手。
女人如衣服,而兄弟卻是絕無僅有,沒得選擇。陳明鬆豁然開朗,他心中有架天平,這頭是弟弟,那頭是蘇姍,一開始有些搖擺不定,突然跑出來一個麗麗和弟弟抱成一團,熟輕熟重便一目了然。蘇姍被高高彈起,飛到了九宵雲外。
陳明鬆像隻報喜鳥一樣說了麗麗的事情。然後信誓旦旦地對弟弟說:“你耐心等一段時間,我很快會幫你走進城市的。我們一起去做城市的主人。”
陳明鬆在家裏已經算計好,回單位以後,不要見蘇姍,先向站長請安,委婉地表明投靠的動機,站長就算不喜極而泣也一定會喜得屁滾尿流。
回到單位的那一天,陳明鬆習慣性準時來到小河邊。單位初八上班,陳明鬆說好初七來,今天才初六,蘇姍一定不在。
沒想到走到河邊,一眼就看到一個比黃花還瘦的單薄身影在寒氣侵人的黃昏裏翹首以待,陳明鬆心裏說:快跑,再不跑就逃不掉了!身體卻當場就定在了那兒。蘇姍看到陳明鬆,一句話也不說,隻管像隻小鳥張開驚喜的翅膀飛過來。這前所未所的奔放熱情暴露了她的相思之情。陳明鬆準確地理解了這一含義,雙臂一伸,如獲至寶般把蘇姍緊緊箍在懷裏。心裏迅速而堅定地作出了一個自私的決定:要完整得到她!不隻是她的心,還有她的人!那才算是完整的一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