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諫臣不好當。士大夫登徒子對此話感同身受,就說這日剛下朝,登徒子如往常般與同僚們邊討論著廷中之事,邊出了大殿,卻見殿外雲裳娥粉,或東佇、或西望,三三兩兩將各角落塞了個滿滿當當。登徒子望著這些縮頭縮腦、翹首盼望的宮女,心中明了。這樣的事,宮中偶有發生,這些人或後宮婢女、或不受寵的嬪妃,如此雲立不過因為大王下朝後可能途徑此地。由此,各位同僚見了並不以為意,隻假裝沒看見隱蔽處有人般依舊負手交談,登徒子也不過在心底為大王鞠把同情淚,陛下他從頭發絲到腳趾甲都不是自己的,活活獻給了天下,剝給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後宮嬪妃。可就在登徒子還沉浸在對楚襄王的滔滔崇敬之時,這邊早等候多時的宮女們也嘰嘰喳喳炸開了。“真能見著嗎?怎麼還沒出來?”“聽說大人他真是美如碧玉、儒雅斯文,若今日有幸一見我就心滿意足了。”“啊,出來了!”“呀,好帥……”登徒子耳力極佳,宮女們的話一絲不差的全聽在了心底,故此登徒子正分神地思索著這些宮女口中議論的大人到底是何許人也,就見眾人齊齊將熾熱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身後。登徒子回眸,隻見衣袂翩翩、唇紅齒白,正是那小小文官侍從——宋玉小兒。說起這宋玉,登徒子這樣侍奉了兩代君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老臣不禁微微歎了口氣。你說現在的後生小輩,上早朝是何等嚴肅尊嚴的事情,怎麼他們就一個個打扮得比皇後還花哨嬌豔?自然,這裏邊最花哨的就屬宋玉,眉若遠黛、眼似秋波,你說你爹娘把你生成副比女子還孱弱憐惜的模樣不是你的錯,可是為何你的頭發總是烏黑秀麗,亮噌噌如摸了油,陽光一照還泛著淡淡淺光。而且,最不能容忍的是,這宋玉小兒的官服總是迎風搖曳,一副灑脫不羈的英俊模樣。登徒子從第一次見這小小文官就不大歡喜,總覺得如此花枝招展的人似比後宮小倌還紮眼三分,生怕大王一時想不開,做出大不韙之事。這倒好,大王沒衝動,後宮女子先蜂擁而至了。宮女嬪妃們三兩成群,在角落依舊發出低低的驚歎聲,與此同時,宋玉等文官也走到了登徒子麵前,其他小輩皆過來給登徒子幾位老臣行禮,這才應允離去。唯宋玉大步流星,連頭都沒抬一下就從登徒子身邊擦過,隻留下陣陣清風。這讓老臣登徒子對宋玉的懊惱又加上三分。登徒子仰天感歎,現在的後生小輩啊——角落,女子們還在驚叫跳腳。“真的好帥好漂亮!”“你說我要不要衝上去假裝東西丟了?”“我好想大王把我賜給宋大人。”這一夜,憂國憂民、自詡諫臣的登徒大夫失眠了。翌日,登徒子就做了件自己覺得頂了不起,自此後悔終生的事。他諫言了。諫言內容很簡短:“宋玉為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揚揚灑灑揮筆寫下這句話,登徒子就抱著諫書興衝衝進了宮,於是,世上最悲催的事情發生了。當登徒子踏進王宮時,見到了如此和諧的一幕:宋玉侍於大王左右,正彎身不知說了句什麼,惹得楚襄王哈哈大笑,喜色之情溢於言表。旁邊的宮女眼睛直溜溜地盯住宋玉,一眨不眨,哪還記得什麼扇扇引風。那前方正獻藝彈琴的女子也是媚眼迢迢,隻看向了宋玉。反了!反了!全天下都反了,登徒子恨不得立馬在諫書上加一條“玉若長留,必危禍後宮,各女不知各司其職,隻懂翹首獻媚。”登徒子握著諫書在大殿門口氣得瑟瑟發抖,顯然楚襄王也發現了他的存在,心情甚好地招手喚道:“登徒愛卿,你來得正好,這位玉愛卿推薦的琴師勘稱一絕,你也來一起聽聽。”聞言,登徒子抖得越發厲害。自己進來前,明明請公公通告說有要事詳談,可見到王,他卻一味想著聽曲耍樂,為此,宋玉必再加一條罪名“引薦小人,使王縱情娛色!”而且,什麼叫玉愛卿??玉,這樣親昵的稱呼,難道……難道自己真的猜對了?大王他和宋玉——登徒子再也按捺不在,哪還肯移動半步,撲哧一下就地跪下,頃刻老淚縱橫,抱著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忠臣之心,鏗鏘有力道:“請王立刻揮退宋玉也!”楚襄王、宋玉二人皆是一怔,琴師識時務地斷了琴聲,立於角落不言語。宋玉精致的眉毛打了結,美眸輾轉流光,心中也大為困惑。登徒子不等楚襄王來扶,洋洋灑灑就把諫書添油加醋地說了遍,每道“宋玉為人體貌閑麗”之時,登徒老夫就狠狠剜上宋玉一眼。言畢,楚襄王知這位老臣又在憂國憂民,操些不該操的瞎心後,終於吐了口舒心氣。話說登徒子這個士大夫,自楚懷王時期就開始做官,父皇走了,自己繼位,他還是不上不下的一個士大夫。原因不為其他,隻道此人嘮叨操神在朝廷內出了名,今早上朝時大殿的梁柱似乎蛀了個蟲洞,不知會不會倒下來砸到大王;昨晚下了雨,路滑而濕,不知轎夫會不會摔倒驚嚇了大王;那新進宮的宮女貌若天仙,會不會和誰勾搭上,禍亂後宮……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統統都是登徒子操心的對象,“憂民”至此,“憂國”就更甚。父皇在位時,就曾被登徒子一大捆一大捆的諫書煩死,操的全是不該操的心,什麼齊國某某王妃的嶽父做生意做到了楚國來,肯定是間諜;秦國最近在搞水利工程,會不會由此汙染水源雲雲。對於這樣嘮叨煩人的大臣,於帝王而言,打不得、罵不得,麵上還得做出一副諫言納受的模樣。這世道,做大王,難啊!做楚國的大王,更是難上加難啊!今日,好不容易找小輩文臣一起賞賞樂,誰知登徒子又來這套。楚襄王坐在上座額頭突突發疼,正躊躇怎麼打發這個老匹夫,餘光卻湊巧瞥見淡然處之的宋玉。靈光一轉,楚襄王咳嗽聲,佯裝困惑道:“玉愛卿,恰好你人在此處,可有話說?”其實,楚襄王想說,宋玉,剛好你在這,這爛攤子就自己收拾了。宋玉揚揚眉,神采飛揚地鞠了鞠躬道:“身體發之父母,體貌閑麗不是臣能左右的,口多微辭,是跟老師學的,臣亦無法左右,至於好色嘛……臣沒有!”楚襄王盯住宋玉灼灼發亮地黑眸子,要不是因為老匹夫登徒子在場,真想拍掌,唔,說得好,說得有理有據。可是,楚襄王出口卻道:“你說自己並不好色,可有證據乎?”話音一落,登徒子終於肯抬頭凝視二人了。楚襄王手中捏了把冷汗,玉愛卿,你可要加油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趕快把這個老匹夫給我弄回去。宋玉頷首,朗朗而言:“說起好色二字,不過皆因美女所致。這天下美女,莫過於楚國女子,楚國女子之中,又以我家鄉美女為甚。且說我東鄰那位小姐,論身材,若增一分則太高,減一分則太短;論膚色,若塗上脂粉則嫌太白,施加朱紅又嫌太赤,真是生得恰到好處。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這樣的美人,趴在牆角窺視小臣整整三年有餘,而我至今仍未答應與她交往。如此光景,登徒大夫何以扣我‘好色’的罪名?”楚襄王淚流滿麵,說得太好了,下來以後寡人一定問問宋玉這東鄰之女的具體家庭住址。可這邊,登徒子聞言卻眼竄小火苗,噌地蹦躂了起來,指著宋玉鼻子就大罵:“你,你,簡直一派胡言。按你這麼說,這宮中女子還不如你鄉野之地的農家女?”頓了頓,登徒子腦袋冒煙地又向楚襄王拜了拜:“大王,你看宋玉如此言語,還不是油嘴滑舌、口多微辭嗎?你聽她把那農家女形容如此光鮮動人,若他不是也暗暗觀察,能描繪得這般詳細上口?還有,你不掰著指頭算,怎麼知道她看了你三年有餘?你,你——”楚襄王撫額蹙眉,這個老匹夫怎麼就這麼難纏?!宋玉聽登徒子一席話,也不火不惱,隻勾勾唇道:“登徒大夫莫急,若真說起好色,我倒可以給你舉個實例。”登徒子傻眼:“什麼實例?”宋玉笑得牲畜無害,低沉惑人的聲音再次在大殿內響起:“且說登徒大夫你那位夫人,蓬頭垢麵、彎腰駝背,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如此貨色您也能與其誕下五位子女,可敬可佩,可歌可歎!論起好色,我又怎敢與您老相比?”“………”沉默,沉默。寂靜的沉默。登徒子轉了個彎,反映道:“你說我好色到饑不擇食?”宋玉一臉無辜,惶恐地擺手,“切莫所言,這可是登徒大夫自己說的。”“哈哈哈!”楚襄王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末了,又加了句:“說得好!說得好!玉愛卿不用退下,我們繼續聽琴。”登徒子氣結,發出如野獸被傷的慘烈叫聲:“大王!”楚襄王依舊憋著笑,本想給這位老臣留足麵子,誰知他仍不肯離去,隻得自發地做了這次諫言的總結辭。“那個,登徒愛卿,何必認真至此?難道真想讓寡人以‘好色’之名治你的罪?”言下之意,宋玉比你說得有理。登徒子兩眼一翻,厥過去了。當其被轟轟烈烈抬出大殿之時,王宮內又傳出了婉約動人的琴音,其他大臣們遠遠見了,隻歎息一句:這年頭,諂言告狀的奸臣不好當啊。第二日,登徒子因氣倒,生平第一次請假未上朝,楚襄王與大臣們卻覺得,今日沒有呱噪之聲的清晨天很藍、風很清,早朝很祥和。再一日,《登徒子好色賦》不知被何人所書,流傳於楚國街頭小巷,添油加醋說得,正是登徒子當日諫言當“奸臣”之事。但賦上纂名卻赫然落著“宋玉”二字,不知是真是假,當事人宋玉一直保持緘默,讓這《好色賦》更平添一份神秘色彩。不出兩年,其他六國也早已明聞“登徒子”好色的大名,“登徒浪子”的典故就此漸漸傳播開來。是以,登徒大夫的操心排行榜上,又多了一件關於名譽的煩心事。每每鬱結之時,必咬牙切齒喚上上兩聲“宋玉小兒”;是以,宋玉這兩年,往往莫名打上兩個噴嚏。朝中大臣們見了,又評語道:這年頭,能言善辯的文臣也不好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