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榮祖
李敖和我合寫《蔣介石評傳》,既屬偶然,又有其必然性。
李敖早年第一部傳記作品是《胡適研究》,原計劃十冊,隻出了一冊,不是寫不下去,而是不願意再把精力花在一個人身上。我自己寫完《郭嵩燾與道鹹同光時代》一書稿後,也不想再寫人物傳記。兩個人都不想,卻又聯手,同做馮婦,豈非偶然
不過,偶然的背後有其必然,如箭在弦,不得不發。天下皆知李敖是蔣家在台灣極盛時期的“異己分子”,因而備受白色恐怖之害、牢獄之災,自然恨蔣入骨。不過,李之恨蔣有異於蔣之恨共。蔣氏父子痛恨共產黨,不僅自己忌諱不談,而且查禁“匪書”,也不準別人看、別人想、別人談,完全是避之若吉的態度。而李敖痛恨蔣介石則在牢底讀穿《蔣總統言論全集》四十大本,密密眉批,標簽猶在,出獄之後,更廣事搜羅有關文獻,不放過片言隻語,像中國大陸出版的全國以及各省文史資料中有關蔣介石的篇章,網羅殆盡。完全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態度。
李敖以一人敵一黨,全台灣沒有第二個,其勇氣已經可嘉,當然不能期盼他以文字打倒蔣政權。然而自然規律請走了蔣氏父子,終結了一個朝代。李敖在剃刀邊緣批蔣的時代也一去不返,勝利感之餘,不無無須批蔣的遺憾;但是遺憾之餘,卻又發現無心插柳柳成蔭。那無心之柳乃是為了批蔣而累積下來的大量研究成果。他的“知彼”功夫,早已使他成為研究蔣介石的“學術權威”,對蔣了解之深,已臻顯微鏡觀察的程度,使蔣介石在李敖的研究裏,骨肉袒裎,毛發畢舉。這種“成果”如果與“朝代”一起隨風而逝,未免是學術上的損失。是我主動向李敖提出,何不把這些成果綜合起來,寫一部評傳,亦可謂功不唐捐。李敖甚以為然,但是他於血戰玄黃之後,頗有厭倦之感,更不願獨力任此“艱巨”,要我做他的“戰友”。我既提議在先,豈能臨陣逃卻,多年醞釀後,我們終於1994年的3月裏動筆,洋洋灑灑到同年9月已寫下四十餘萬字的初稿。
我們合寫得很順利,在一個朝代結束以後,大有隔代修史的感受。當我們有不同意見的時候,由史料與證據來作裁判與論斷。我們雖遠隔大洋(李敖住在太平洋之濱,我住大西洋之濱),但由於現代電話、電傳通信的便利,確實是天涯若比鄰。1994年至1995年時序交替之際,我又飛回台北,在李敖的“金蘭大廈”裏,夜以繼日地與之並肩工作,做最後的增補與定稿。我們從“故紙堆裏”外出散步,呼吸不太新鮮的空氣之時,午酌晚餐品嚐確實鮮美的佳肴之際,曾分別扮演“魔鬼辯護師”的角色,為蔣試著辯護,但是成績並不理想。我們隻好實事求是,效南董之筆,直敘其事。蔣介石雖一再想以其權勢抹殺曆史,甚至想把黃埔學生稱之為蔣師母的陳潔如,從曆史中剔除,成為“無此人”(non-person),以及用“不立文字”“專立文字”種種手段,迷惑後人,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任何人縱能篡改曆史於一時,終難以得逞於久遠,畢竟會有人“寫如其人”的。
李敖公開宣稱,這部評傳由汪執筆,他自己隻提供資料。這是向來不謙虛的李敖,對老友兼好友的謙虛。有心的讀者不難在白紙黑字的字裏行間,看到那來自白山黑水間的磅礴氣勢與深邃的內涵。所謂“執筆”,實係“順稿”,因為我們兩人文體有異。李敖說我“失之雅馴”,我說他“失之恣肆”,為了讀者的利益,在二“失”之間,須求一“得”,如此而已。事實上,西方有聲譽的出版社對於任何稿件,雖名家巨筆亦不例外,都須經過“定稿編輯”(copy editor)之一“順”。李敖最忌別人改動他的文字,卻主動要我“順稿”,又見他對老友兼好友的特別“照顧”與“慷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