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龍一走進自己的房間,就發現壁櫥裏掛滿了各式各樣“金翠輝煌”的衣服,“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晚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普通女孩子所憧憬著的一切的迷戀,是止不住的欲望”,女孩的天性使她“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地一件一件試穿著”。
一陣興奮之後,她又幡然醒悟,“一個女學生哪裏用得著這麼多?這跟三堂子裏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她還提醒自己:“衣櫥裏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此刻,葛薇龍仿佛已有些明白自己在姑母家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然而,一個剛剛涉世的女孩,內心原本就孱弱的抵禦力,已被潛意識裏女孩固有的虛榮與物欲,慢慢地吞噬著。她“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兒,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籲籲的倫巴舞曲,葛薇龍不由得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她腦子裏回味著衣服的華美,欲罷不能,炫美的衣飾已在不知不覺中輕易地收買了她的矜持,她反複說著“看看也好”,“看看也好”,(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微笑地進入了夢想。
在揮霍無度的姑母家,葛薇龍漸漸習慣了金錢、時裝、酒宴、舞會、交際等聲色犬馬的奢侈生活,習慣了如姑媽一樣衣食無憂、眾星捧月的生活,她天真地以為自己隨時能全身而退,出汙泥而不染。
然而,在姑母刻意的“栽培”之下,她成了為姑母勾引男人的誘餌,她一步步滑向欲望的陷進,沉溺其間,全然失去了自我,徹徹底底地囚囿在紙醉金迷的墮落之中,難以自拔。更不幸的是,在與姑母爭風吃醋的糾纏中,她愛上了一個放蕩不羈的紈絝子弟——喬琪喬。
在姑母的社交圈裏,“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姑母雖徐良半老,但仗著手裏大把的金錢,在男人麵前,也極少失手。而喬琪喬這個出身敗落之家,貪圖享樂、劣跡斑斑的浪蕩公子,盡管他找女人也從來不是為了愛情,但在葛薇龍的姑母麵前,他始終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投懷送抱,這令葛薇龍一開始就對喬琪喬有了些好感。
喬琪喬並沒有多麼優越的背景,他不過是上流社會的一個遊手好閑的花花公子,他桀驁的個性和對葛薇龍愛理不理的態度,點燃了她內心的愛情之火。“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喬,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越是得不到的,仿佛就越是最好的,喬琪喬對她置若罔聞,她卻偏偏心神交癢,朝思暮想。喬琪喬對她的不愛,反而成了她愛喬琪喬的理由。她困在別人的局裏,也困在自己的局裏,畫地為牢,走不出去。
當喬琪喬第一次吻她的時候,“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喬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葛薇龍卑微地愛著一個不愛她的人,執迷不悟。喬琪喬對她說:“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而葛薇龍卻固執地說:“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她明明知道喬琪喬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她愛他,妄自菲薄地愛著,自輕自賤地愛著,欺騙也罷,玩弄也罷,懊悔也罷,她全都願意。
為了愛,她“寧為瓦全”地嫁給了喬琪喬。他利用她得到錢,而她利用他來愛她。她清醒地知道,她的未來是“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但她甘願為愛犧牲,為他犧牲,無怨無悔。
“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生活的柵欄裏,拔也拔不出!她的思想也不那麼純潔了。”她成了“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成了一朵名副其實的交際花。她的人整個就等於賣給了姑母和喬琪喬。她每天不是忙著給姑母弄人,就是忙著給喬琪喬弄錢,徹底地滑向了墮落的深淵,再也拔不出來。
在小說的最後,葛薇龍心酸而悲哀地自嘲自己是娼妓,她說:“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在黑暗中,她留下了眼淚,為她付出的一切自願作結。她像喬琪喬點煙時嘴邊盛開的一朵橙紅色的花,火光一亮,“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葛薇龍的人生,注定是一潭絕望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