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讓自己也走進了《閱讀父親》。很慶幸我能用兩種眼光來《閱讀父親》。我帶著外人的眼光,帶著一個外人走進這個特殊家庭時的所有好奇、追究和探尋。我也帶著家人的眼光,帶著做為這個家庭成員的全部情感和獨特感受,帶著這個家庭內心深處那永遠的傷痛和永遠的驕傲。
《閱讀父親》出版之後,我遲疑了很久才把書拿給婆婆。盡管其中大部分內容婆婆早已經看過了,但我還是擔心婆婆會不滿意。果然不出所料,那幾日婆婆每天都會來電話質問我。一會兒是因為把她的入黨時間寫錯了,應該是一九四二年寫成了一九四三年;一會兒說她不會做飯的那些事是發生在丹東而不是延吉;一會兒說老戰友們給小東(注:我的丈夫蔡小東。)講述父親那天小東不是坐在中間而是坐在旁邊;一會兒又說小東出生時並沒有嚎啕大哭,隻哭了兩聲。我辯解說,媽媽這是你親口講給我的。婆婆斷然否認,堅定地說,兩聲,一共就兩聲!我幾乎不敢接電話了,一聽到軍線電話鈴響就心慌,恨不能閉上耳朵躲到門外。我向婆婆告饒了,我說這樣吧,你把所有問題都記下來,再版的時候我改。其實我隻是這麼說說搪塞婆婆而已,我實在受不了沒完沒了地與她探討那些連她自己也記不清的細節了。我以為婆婆怎麼也得寫幾天記幾天,這樣我好賴就可以喘口氣清靜幾天了。沒想到,當天晚上婆婆就派小保姆把寫好的東西送來了。看著手裏那密密麻麻寫滿三頁的紙,我簡直是哭笑不得。
第一個問題的標題是:小東六八年要當兵的認識和想法。在這個標題下麵婆婆寫了整整一大段的文字:
媽媽當時不同意小東當兵的主要意思是覺得他才十五歲,正是讀書年齡,才讀到初中二就文革了。(注:文革時小東是小學六年級,此處應指當兵那年是初中二年級。)等讀完高中畢業十八、九歲去當兵也不挽(晚)。小東當時又氣又急。父親(注:指繼父,時任230醫院政治委員。後同。)下班回來看此情況,就說,吃飯吃飯。當兵是好事,是走正路。等我晚上下班回來開個家庭會討論討論。誰的意見正確就照誰的辦。小東說行,隻要你們講理就行。還沒有等他爸爸回來,他就放好了三把椅子,等著晚上開會。晚飯後開會了。爸爸叫小東先說你為什麼非要當兵?小東說,媽媽也是十五歲出來當兵的。她那時還是舊社會,她還是女的,我現在是新社會,我是個男的,我怎麼就不能去當兵?媽媽說,那時候日本鬼子打進中國來了,當兵是為了抗日救國,沒有國那(哪)還有家呀?小東說我要當兵也是保衛國家,大家都不去當兵,等敵人打來了怎麼辦?爸爸看媽媽點點頭笑著說,小東說得有道理。同意你去當兵。背後爸爸對我(媽媽)說,叫他到部隊鍛煉鍛煉,不行再回來上學也可以。第二天領回軍裝換上軍衣後,上午十點上汽車。就在230醫院宿舍大院上汽車的。我和其他家屬在汽車旁看他們上車。參軍孩子們父親因上班都沒有回來送他們。當天我們也不知道把他們都拉那(哪)去了。以後才知道都分配到64軍(下麵)團的單位工作。
來回看了幾遍,我也沒看出需要修改的問題究竟在哪。拿去問丈夫,丈夫一看就笑了。丈夫說,她是怕別人誤解不讓我參軍這件事,怕人家說她覺悟低。一聽到“覺悟”這兩個字,我立刻茅塞頓開。婆婆對覺悟曆來是十分看重的。見到有人占小便宜、不排隊等這樣的小事,婆婆都會鄙夷地說,這些人真沒覺悟!何況是送子參軍這麼大的事。到底是知母莫若子,小東畢竟還是比我更了解他的母親。
我一下子就理解婆婆這些天來的焦慮了。許多個人的心理感受他人是永遠無法切身體會的。你的傷口中流出來的血隻能帶著你自己的體溫,即便這些血立刻就濺到別人身上,也會馬上就失去原有的溫度。我明白了,婆婆不厭其煩地追究那些並不重要的細節,隻因為她心中不快。婆婆是認為我把她的覺悟寫低了,沒能把她寫得更好,更符合她對自己的認定。
婆婆是極自尊的一個人。對婆婆的自尊,我素有領教。
丈夫的繼父、丈夫、我,我們三個現役軍人在一起談論部隊的事情,半天插不上話的婆婆會突然找個茬子講起她當年在部隊的往事。也是老軍人的繼父剛想插嘴,婆婆就搶白道,你是在地方部隊,你們是稀拉兵。我是在野戰軍,我們可是正規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