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城水苑飯店安掌櫃,聽到馬和福被槍決的時間,雇了一頭走騾,打發一個夥計,連夜給白寡婦去送口信。
白寡婦經曆過馬和福被捕、索燕爾被搶後,衰老了許多。她給大女兒賽麥爾十塊銀圓——馬和福大姨姐——到半個城為馬和福收埋體。因為國民黨到處搜捕馬和福的後代,賽麥爾沒有帶馬和福的一個子女,帶上李成上路了。白寡婦讓李成背上馬和福留下的湯瓶,還有幹糧。等他們來到半個城的監獄,已經是馬和福臨刑的那個早晨了。
1937年農曆二月二十日,天氣陰得很,仿佛一口氣也能把漫天的黑雲吹破。半個城外那塊見證了陝甘寧省豫海縣回民自治政府成立盛況的河灘,那塊見證了紅軍三大主力勝利會師的河灘,又要做怎樣的見證呢?
賽麥爾、李成隔著囚窗看見了馬和福。賽麥爾哭著問道:“兄弟噯,你想吃點啥?”馬和福麵帶微笑,說:“我想吃點幹糧饃。”“啊喲,我的個好兄弟喲,你咋還這麼儉省呀,我給你買一碗羊羔肉去。”“你照我說的辦吧,紅軍還沒有吃飽肚子呢……”李成是個機靈娃娃,他跑出監獄,直奔水苑飯店。以前他當通訊員時到水苑飯店來過幾次。他找到安掌櫃的說了情況,安掌櫃的準備了一盤羊羔肉,幾個幹糧饃,李成端上就往監獄跑。
賽麥爾隔著囚窗給馬和福遞進吃的,馬和福看著羊羔肉和幹糧饃,默念《古蘭經》後,輕輕掐下一點幹糧饃喂進口中,羊羔肉一口未動。“姐姐,你用我家那把湯瓶給我端一湯瓶水。”馬和福說。“大兄弟,你稍等。”賽麥爾錯動著小腳跑走了。“你生活得好嗎?”馬和福問李成。
“好著呢。”李成答道。
“你把吃頭從窗口上端下去,我們兩個說話好嗎?”
李成將羊羔肉盤子和幹糧饃從窗口上端開,放在牢牆根下,他又站立到囚窗前,他發現他堵住了進入牢房的光線。李成挪開身子,讓開光路,一束不帶陽光的白色的日光,射進監獄的窗口,照在對著李成微笑的馬和福臉上。李成看見馬和福在濃密黝黑的頭發、眉毛、睫毛和胡子襯托下,臉色很白,藍色的眼仁在光線裏炯炯發光。
“李成,你怎麼沒有回蘇區?”馬和福問道。
馬成低頭抽泣。“有什麼為難,想辦法解決,我幫不了你啦。但不能背叛革命。”“……您被捕的那天夜裏,我逃出了現場,想把您遇難的消息送到蘇區,我訪到了白奶奶那個莊子,民團追了上來,我溜進白奶奶家白奶奶把我藏在羊毛口袋裏,躲過了搜查。白奶奶家被民團監控,沒有辦法,白奶奶又把我送到賽麥爾姨媽家,馬家隊伍、警察、民團白天黑夜嚴防死守,我去不了蘇區啊……”
“孩子,走自己的路,不要眼淚,不要灰心,不要回頭,相信真理。”賽麥爾端著湯瓶過來,但囚窗太小,無法遞進湯瓶。馬和福看見湯瓶,撫摸著湯瓶,一層淺淺的笑意輕輕地在臉上洇開。“大兄弟,姐姐隔著窗子給你淋水,你在裏麵淨身吧。”“姐姐,還是讓李成來吧。”賽麥爾把湯瓶交給李成,退到後麵,轉過身去。一陣鐐銬的響聲過後,囚窗露出了馬和福的半截腦袋。李成把著湯瓶從囚窗裏往進倒水。
“馬主席,水涼嗎?”“姐姐送來的水正好。”
馬和福戴著手銬,開始沐浴了。動作雖然艱難,內心卻平靜如水。因為他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用家傳的湯瓶裏的水,洗口,洗耳……洗去一切齷齪。
馬和福沐浴的水聲,輕輕地飄出囚窗,那水聲一會被鐵索鐵鏈阻斷,一會又貼著肌膚流淌,當流水滲入囚房地麵時,馬和福感覺到了一身輕鬆。
……
聖潔的雪花平靜地落下,在馬和福幹淨的顏麵上飛舞。他呼吸了口新鮮空氣,微微仰起頭顱,向左轉轉,向右轉轉,讓雪花盡情地落到臉麵上。
馬和福拖著沉重腳鐐,在國民黨警察的押解下,走向刑場。腳鐐嘩啦嘩啦地擊打著封凍的大地,鬆軟的積雪在他的腳下嚓嚓作響。
馬和福平靜地走過大街,那些貧苦的農民,隔著警察、士兵,隔著大路、河道,隔著雪花、呼吸,一邊做著祈禱,一邊看著馬和福前行。
馬和福走到同心清真大寺,清真寺裏的阿訇站在寺門前,念著《古蘭經》向馬和福道別。
馬和福麵西停下,向清真寺鞠躬施禮。馬和福走到河灘,白雪掩住了他的雙腳。他緩緩轉身,望著冰封的清水河,這對他而言,他再也不能蹚來蹚去了,他提動腳鐐,那就是對清水河的告別;他望著冰天雪地的河灘,這對他而言,再也不能從容的來往,他抖動手銬,那就是對河灘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