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93年,清光緒十八年初冬的那個早晨,青藏高原被夜間的一場雪覆蓋了,在連綿蒼茫的雪山、雪原的褶皺裏,遮蔽著一切生靈清晰、悠長的呼吸聲。
這才是漫長冬天綿綿無期的開頭,離冰雪消融的日子還早呢。越冬,對於壩子台莊子上的人來說,和青藏高原上的人一樣,從大雪封蓋之時,就開始有計劃地使用儲備好的物質用品了,並且對日積月累的生活文化也開始享受和消費。
人們坐在用山柴、牛糞燒熱的土炕上,女性坐在臨窗戶的一麵,做著針線活;男性坐在靠牆的一麵,撚著毛線。口中說著想說的話,手中做著想做的活,越冬的日子就從這個早晨平靜地開始了。
壩子台的人都用羊毛軟簾做門簾擋寒。早晨起來,馬老九赤腳下炕,解開捂住屋門的毛氈的右上角,光明在保證屋內溫度的前提下射了進來,便於使喚手中的工具。馬老九的妻子古今嫂嫂讓馬老九順便給火盆裏添上木炭,她坐在窗下給孩子縫補鞋襪。
馬老九拿起線杆,撚了幾下,又扔下了。他半閉著眼睛,從進光的毛氈的那一角,看看外麵模糊不清的山野。他的古今嫂嫂問他,是不是不想聽她說古今?他說他耳朵撐起來聽著呢。古今嫂嫂在壩子台是一個裝滿故事的袋子,能聽到古今嫂嫂故事的人,大多是老人、娃娃、年輕媳婦和大女子。古今嫂嫂回避給男人們直接說古今。其他男人聽到的古今嫂嫂講的那些古老的阿拉伯故事,都是別人轉講的。馬老九守著一個令人尊敬的古今嫂嫂,也就十分勤快,家裏家外的活計他都幹,古今嫂嫂對他也很疼愛。馬老九在壩子台穿的不是最新的,但穿的是最光的;吃的不是最好的,但吃的是最香的。
馬老九說,他該去挑水了。一陣響動過後,他挑著凍了冰的顯得很笨很重的木桶走出低矮的屋子,雪掩過了氈襪,桶子拖到了雪地上。他纏短扁擔穗子,挑起水桶,他的身子好像插在雪地裏。他閉著眼睛對著太陽打了一連串的噴嚏,眼睛睜開後,渾身骨頭發熱,眼前是一片冒著金星的雪白。
壩子台是河州的一個小莊子,坐落在一個比較開闊的穀地裏。莊口不算大,民房較為集中,也算一座一目了然的莊子。
山坡上的樹林披上了潔白的雪花結成的風衣,好像替壩子台人守望著美麗、純淨的冰雪童話。肥沃的耕地溫暖在積雪之下,養護著自己的肌體。那條蜿蜒穿過壩子台的小河,鼓起了一座一座豐滿的冰鼓,就像少婦豐滿的乳頭挺立著。冰鼓下麵的河水無法破冰而出,在冰鼓下麵回旋滌蕩,發出咕咕作響的聲音,那種噴薄欲出的激情,震撼著河道。
馬老九頂著雜色氈帽,身著白色氈襖,腳著紮了麥草的氈襪,挑著一擔三箍木桶,小心翼翼地挪過晶明閃亮的冰麵,在冰鼓上鑿出的冰洞裏,用木舀子取出冒著熱氣的河水,灌滿兩隻大桶。他收拾好舀子,冰窟窿裏依然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但水麵很快就結了一層冰花。
扁擔忽閃忽閃地在他的肩膀上帶著響聲彈跳,載歌載舞一般,冒著白氣的水在桶口晃蕩幾下,撲閃撲閃地濺出桶口,桶幫上的冰花閃閃發光,桶底上的冰淩像奶穗一樣圓滑濕潤,順著冰淩撒在地上的水珠,即刻在他身後凍成冰帽,像釘子一樣釘了一路。
馬老九在壩子台,他的家道並不富裕。雖說壩子台出產木料,山坡上林木連片,看不見邊際。但是這些森林都是有姓氏的,屬於富人的財產。這種不均衡的財產所有權,是中國數千年封建社會製度的積累,使占絕大多數的窮人隻好住在破爛的房子裏,度過貧困的不安定的一生。在壩子台,不管是獵戶、農戶還是牧羊戶,他們之間的區別僅僅是一些人家有多間房子,一些人家還沒有一間房子。他們的生產來源必須靠地主的開支來作業,自己擁有的資產少得可憐,家裏家外,沒有什麼能稱得上財富的東西。
這種貧富懸殊的社會現象,用階級論學說解釋叫剝削,用鬥爭論學說解釋叫壓迫,用致富論學說解釋叫勤勞。好在每一個貧窮者都會用自己的福分還沒有達到為由,視而不見,努力積修,力圖成為快樂的貧窮者。壩子台有一句諺語,叫“人比人活不成,馬比騾子馱不成”。
馬老九將水桶裏的水倒進缸裏,缸裏的冰已經凍了厚厚的一圈,容量大為減少,一擔水沒有裝完缸就滿了。他在火盆上烤了烤手,支好架子,坐了一爨子水,他問古今嫂嫂還要幹什麼活時,古今嫂嫂讓他在門簾外麵掛一條紅布。他抬頭向炕上望去,他的古今嫂嫂就在他挑水的這一陣工夫,生下了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