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途汽車站每個售票窗口前都有若幹個旅客等著買票。陳鈿提著他的行李包走進售票大廳。他走向其中一個售票窗口,才一會他便對著售票窗口內的售票員詢問道:“去xx市的車票多少錢?”
“四十一塊!”售票員說。
陳鈿遞給售票員五十一塊錢。
“車準備開,請馬上到八號檢票口!”
拿上車票和十塊錢的陳鈿聽見售票員這樣的提醒後,也馬上向檢票口奔跑過去。
趕上汽車的陳鈿細喘著氣拿著劃了勾的車票尋找對號的座位,但他很快發現到已有人占了他的座位。
“大哥,你坐了我的位置了。”他對占他座位的黑眼鏡男客氣地說道。
可是黑眼鏡男不客氣回應他:“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坐車了,現在哪有人對號入座的,你自己隨便找個沒人的座位坐下不就行了。”
聽黑眼鏡男這麼一說,陳鈿馬上想到自己真的有整整一年沒有坐過回家的長途車了,他稍稍感觸一下後,他索性帶著他的行李包坐在黑眼鏡男的身邊。這位黑眼鏡男皺眉瞄他一眼,他則抱著行李包把後腦勺枕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心裏頭慢慢地在想:一年前,當我離開家的時候——
同時地,他的腦海裏漸漸清晰地浮現出他當年離開家時的畫麵:
一年前的他抱著行李包狼狽地被拿著木棍子的爺爺追打著,還聽見身後的爺爺對他的怒罵:“你這個壞孩子,你給我站住!居然偷家裏的錢,等我追到你我非打斷你的腿!壞孩子,你還給我跑!”他不停步地向前奔跑時,他扭頭往後瞧上一眼,他看見身後的爺爺一臉氣急敗壞的樣子追趕他,他看見身後跌倒後的奶奶落淚傷心地拍打地麵,他看見身後的圍觀起來的像在看場鬧劇的鄰裏望著他指指點點,但他仍然狠心地撇下爺爺奶奶逃走了。
“鈿鈿啊!鈿鈿!”奶奶悲慟地呼喚著他,在他在少年管教所時,被教官帶回監管房之際,他回頭來看見了從奶奶布滿皺紋的臉頰流下來的兩行淚水,而這淚水也融化了他現在的回憶。
他猛地睜開滲出了眼淚的眼睛。這時汽車緩緩開出汽車站,他擦拭著眼淚望著車窗外那片蔚藍的天空。
日落黃昏,天邊晚霞映紅了村街。現在街上的熱鬧是這些放學回家的學生的腳步聲、自行車聲,是這些收工回家的村民的腳步聲、自行車聲和摩托車聲,以及水井台上的婦女洗滌的水聲、說話聲和歡笑聲。
陳鈿的家就在水井台的旁邊,一棟木窗的舊樓房,一樓前庭用帆布搭成的遮雨棚便是爺爺陳財的自行車修理鋪。
陳財從小板凳上站起身來,他是用氣泵替修補好輪胎的自行車泵氣,他布滿老繭粗糙的手在握柄上用力地一下一上。在他將自行車交給中學生時,他囑咐道:“你的單車外胎已經磨得有點薄了,記住盡量避開凹凸的路麵。”
中學生點點頭,把早已準備好的五塊錢付給陳財。
陳財將錢放入鞋盒大小的木錢箱後,又對騎上自行車的中學生囑咐道:“小心看路!”
“知道啦,陳伯。”中學生衝勁十足地應了他一聲。
看見騎著自行車加入到同校夥伴們的自行車行列裏的中學生平安地轉進前麵的路口,他才放心地坐回到小板凳上。
兩條線形的水分別從兩個裝滿清洗過的鮮綠蔬菜的籮筐裏流出來落到街麵上,陳鈿的奶奶吳阿蘭挑著菜吃力地走到修理鋪前。陳財看見了,立刻過去要接她的。“我還能行的。”但她不用陳財幫忙。但陳財還是緊隨她的身邊,陪她拐進弄巷子,直到見她把菜擔放在了後院水缸旁的矮磚台時,他才返回鋪裏。
七
天色淡墨般,陳財拉一下燈繩,一盞亮起的電燈在鋪裏發著黃色的光芒。這時,鋪裏進來了鄰居老杜,他的年紀與陳財相仿,他的頭發染得又黑又亮,他向自己的自行車踢一腳後對陳財說:“老財,我的破單車不知怎搞的老是‘嚓嚓’響,騎起來還很是吃力。”
陳財接過自行車把車推了幾步說:“你不是說它是破單車,還拿來修理做什麼?”
老杜賠笑道:“別跟我較真,我開開玩笑說說的。”
陳財睨他一眼,提起自行車把它倒放在兩個一高一低的鐵架上。
“老財,我記得下個禮拜天是你的牛日。”老杜有意無意地說。
陳財又睨他一眼:“什麼,你想替我辦幾桌酒席?”
老杜眉飛色舞道:“我有錢一定替你辦,別說區區幾桌酒席,幾十桌我也義不容辭。嘿嘿,說不定你的坐牢孫也會——”見到陳財將手上的螺絲刀一把扔在地上,他慌亂地改口道。“我是說你的孫子,你的孫子也會回來為你祝壽的!”
陳財仍然一臉慍色,他說:“你把你的單車推走,我不修理了!”
老杜一聽急了:“老財,我剛剛隻是口快快沒心說你的孫子,你就別見怪,別跟我一般見識!”見陳財無動於衷埋頭收拾地上的修理工具,他更加急了,“老財,整條街隻有你這間單車修理鋪,你不替我修還有誰替我修,明天我還要用單車運兩包肥料到田頭去!”
“咳,”陳財終於抬頭來說,“我現在沒有心情,你明早再過來取車吧。”
老杜頓時眉開眼笑:“行行,那我先走了。”
“走吧!”見老杜以輕快步伐走出鋪麵,陳財又埋頭收拾地上的工具。
“老財!老財!”
可是片刻後,陳財又聽見老杜叫喊他的聲音,他皺眉未抬頭地回應道:“我都說了明早!”
“老財,你快抬頭看,看誰回來了!”老杜的叫喊聲在陳財的耳邊繼續響起。
回來?難道,難道是——!陳財猛地抬起頭,如閃電般眼前的一幕證實了他驚訝的猜測。他那雙瞪圓了的眼睛看見了他這個不肖孫子陳鈿提著個行李包出現在鋪麵跟前的街道上。
“阿爺,我回來了。”陳鈿向爺爺陳財喊一聲時他的樣子是那麼的疲憊,他的語氣是那麼透著慚愧。
然而消不去陳財臉上的烏雲密布,陳財對孫子陳鈿憤恨道:“死仔包,你死回來做什麼!我倒是很希望你死在外麵永遠不要回來!你給我立刻滾!滾!”
“阿爺,我對不住阿爺你和阿嫲!”陳鈿深切歉疚道。
陳財仿佛沒有一絲的動容,他轉身取來放在屋角的掃帚。“死仔包!”他每罵一句便往陳鈿的身上狠狠地打一下。
陳鈿立著不動,他咬緊下唇忍受著爺爺每打一下身上產生的疼痛。
這時候聽見了罵聲的吳阿蘭從廚房裏跑出來,當她看清楚了陳財在鋪麵前抽打陳鈿的一幕,她慌忙扔下鍋鏟跑過去拉住陳財,一麵帶著哭腔勸道:“財,不要啊!不要啊!”
可是陳財還是推開吳阿蘭繼續抽打陳鈿。“死仔包,我打死你!打死你!”
吳阿蘭著急萬分隻好奪走陳財手上的掃帚,噙著淚水對陳財責罵道:“蠻牛!鈿鈿還沒有進門你就隻知道打他,難道你真的想把他打死?!鈿鈿學得再壞始終是我們的孫子呀!”
“慣吧!就讓你慣個夠!”他氣衝衝地撥開這些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圍觀的人(在陳財大聲罵陳鈿開始,路人和鄰舍便陸陸續續圍攏過來看情況)往街上走去。
吳阿蘭迅即將掃帚仍在地上,她伸手輕揉陳鈿身上被打的部位時,她的淚水刷地從眼眶內湧出來,並且喉嚨梗塞般說不出話來。
陳鈿則眼淚汪汪地輕輕地對奶奶說:“阿嫲,我回來了。“
“好,”吳阿蘭擦著眼淚好不容易擠出話來,“你回來就好,跟阿嫲進屋去吧。”緊緊捏住孫兒的手。
陳鈿感受著從奶奶手上傳來的溫暖走進通過修理鋪的房屋裏。
那些圍觀的路人和鄰裏都三三兩兩地散開來。
八
陳鈿接過奶奶給他盛來的一碗熱飯。飯桌上的菜是一碟小魚幹、一碟油菜和用小碗盛就的幾磚腐乳。
“身上被打的地方是不是還很痛?”坐在他側旁的奶奶問。
陳鈿扒著飯搖頭。
“鈿鈿,你阿爺隻是恨鐵不成鋼才對你發發脾氣,你別怪你阿爺。”奶奶說。
陳鈿含著飯點頭。
“阿嫲進廚房再給你煎兩個雞蛋。”疼愛他的奶奶站起來向廚房走去。
陳鈿嚼著飯淌下了兩行淚水。
飯後,他打開蓮蓬水龍頭的開關,涼爽的水噴灑在他的頭發上和前額上。他閉上眼睛對著牆如麵壁思過般,水順著他的脖頸、他的背、他的腿不斷地流到地麵上,不斷地從排出口流出去。
衝洗完畢的他關上開關,用奶奶為他準備的幹毛巾擦拭身體,用奶奶為他準備的衣服穿在身上。
從衝涼房走出來,他仿佛以脫胎換骨的精神姿態站到了奶奶的麵前。
奶奶綻放一抹慰藉的笑容說道:“好,衣服還挺合身的。”
“阿嫲,阿爺回來了嗎?”陳鈿問奶奶。
“回來了。”奶奶說。
“那阿爺吃晚飯了嗎?”陳鈿又問奶奶。
“你阿爺就是頭倔牛!”奶奶說,“他一回來隻是一聲不吭坐在門檻上抽悶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