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盛夏的夜晚裏,蔣瑩兒沒有打開空調。她推開了南邊牆上的這扇玻璃窗,然後在窗前的書桌旁坐下來,把書桌上的小台燈亮起來。
窗外,一隅朗清的夜空裏,低低地懸掛著一輪宛如鐮刀的月亮。她探出手仿佛從窗裏就可以輕易地把它從天空裏采摘下來。
“彎彎的月亮,”蔣瑩兒似乎有什麼感觸地要跟月亮說,“你是不是像我一樣,胸口裏的勇氣已經薄弱如絲了?”隨後她開始翻開她的筆記本,拿著圓珠筆在藍色線條的空行上寫道:
“我脆弱不堪的腦神經,哪怕接收到的是一聲隱約的哭泣,也被輕易地墜得鬆垮久久地才能恢複!我,蔣瑩兒,真的成為不了一名醫生了!”
蔣瑩兒一邊合上筆記本一邊深深地吸一口氣,她是決定好要把她的心頭上的決定告訴她的父母親。
“阿爸,阿媽!”蔣瑩兒來到父母親的房門前。
“嗯?”父親在房間裏熄滅蚊香。
“怎麼了,瑩兒?”母親在房間裏落下蚊帳。
父母親盛夏裏的房門正等同春秋冬的時節一樣敞開著,一則父母親的房間沒有安裝了空調,二則在最熱天裏父母親的房間裏舒涼得根本不需要安裝空調,三則父母親從來沒有關上房門的習慣。其實的,除了盛夏(蔣瑩兒的房間就多了夕陽照射,已不似於父母親的房間四麵避開了陽光的照射得來的舒涼),蔣瑩兒也沒有關上房門的習慣,她與父母親平日裏的談話習慣也正如沒有關上房門的習慣那樣沒有不可以說與看的秘密。
“阿爸,阿媽,我想放棄成為一名醫生!”向父母親,蔣瑩兒想也不想地直截了當。
“哈?”父母親聽了不得不麵麵相覷。
在四年前的高考前,父母親對蔣瑩兒的期盼是:希望自己乖巧的女兒瑩兒能夠成為一名醫生。
在四年前的高考後,蔣瑩兒落實了父母親的期盼,她填報了市內的一所有名氣的醫學院。
在三年來的醫學院學習的期間裏,蔣瑩兒克服了人體解剖課程,克服了活兔子實驗,克服了寄生蟲辨識,克服了皮膚病考核。她曾經是一位克服了種種心理障礙的女戰士,現在,她卻要向愕然的父母親宣告她克服不了的心理障礙:“我害怕看見幾乎每天發生醫院裏的那些生離死別的場麵!”
“瑩兒,醫生必須要麵對的!”
“所以我才說想要放棄成為一名醫生。”蔣瑩兒低垂著腦袋回答父親。她不敢正視父親的目光,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奔赴戰場卻是害怕戰場上的死亡的怯懦者。
“瑩兒,阿媽問你,你的實習剛開始一個月,你是不是也想著放棄實習了?”
蔣小縈抬抬頭看看母親,然後搖搖頭,再後繼續低垂著腦袋回答母親說:“我是實習生,我可以躲開來。但一旦我成為了一名醫生了,我就不可以躲開來了。”
“瑩兒,你告訴阿爸,你是怎麼樣的害怕的?”
“這害怕的感覺就像一張網緊緊地把我的心罩起來,我的心在這張網裏會顫抖,同時我的手也會顫抖。”
隨後父母親許久的沉默使蔣小縈抬起頭來,可一看見父母親滿臉的失落,她十分愧疚地說道:“阿爸,阿媽,我知道我讓你們感到失望了!你們是多麼希望我成為一名醫生的!”
“好了,瑩兒,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阿爸就沒有什麼可說了。還是你阿媽吧!”父親的弦外之音為:
你阿媽比我更想你成為一名醫生,你要向你的阿媽加倍安慰。
“阿媽——”
“瑩兒,別聽你阿爸最後說的話!”蔣瑩兒去挽母親的手臂時,母親說道。“你不想成為醫生就算了。你以後想做什麼工作,阿媽就支持你做什麼工作!”看來父親有時像現在一樣猜錯了母親,蔣瑩兒也像現在的父親一樣猜錯了母親。
“咿呀,老婆!你少有啵!”
“什麼?”
“這麼幹脆地想得開了!”父親還麵露著意想不到的表情。而身邊的蔣瑩兒也是如此。
“瞧你們的!我向來看待事情比你們想得要低,隻不過有時候比你們要多想了一會兒罷了。”母親笑著說。
帶著父母親珍貴的理解,蔣瑩兒從父母親的房間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然後重新翻開筆記本,寫下這一個盛夏夜的最後兩句話:
“阿爸阿媽,謝謝你們!我愛你們!”
二
從這一夜後,蔣瑩兒有著身心輕盈、舒暢的感覺,而她的那一抹時不時地浮現嘴角邊上的笑容也在不經意間地影響著在醫院裏的她身邊的人。
“瑩兒,你近來有什麼事讓你這麼樂了?”和她一起在腫瘤科室實習的同學問她。
“瑩兒姑娘,你近來是不是發生了好的事兒?”在病床上,一個與她熟絡起來的總把哭泣的兒子和女兒不耐煩地打發出門的挺是樂觀的老太太問她。
“蔣瑩兒,我近來怎麼好像發覺你總是吃了蜜棗似的?”連教導她臨床技能的老師——一名在臨床上有二十多年經驗的兢兢業業地授醫救人的好醫生老師也好奇地問她。
“我沒有呀。”
“你一定有!”
蔣瑩兒給出同一的否定的答案時,他們也同一地否定了她的答案。
“好吧,我說吧。我是因為想到了,既然已經開始了一個月的實習了,我就很努力完成實習。而且實習完成後,我無論成不成為一名醫生,我的爸爸媽媽也都會一樣支持我。總之現在,我感覺自己好像卸下了任何壓力,身體變得輕鬆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
“就是這樣。”
“其實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我相信,你將來會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老師說的,代表著每一個了解她的個性的人。她不是不聰慧,不是不勤奮,她隻是看起來有點神經衰弱得缺乏自信。
“謝——謝謝。”但麵對著如此關懷的祝願,蔣瑩兒卻尷尬地收斂起笑容來了。因為她自己偏偏是一個想放棄成為一名醫生的人。
至此,她的心變成了幽穀,當每一次的,她想起了那聲祝願,她的心也就響起空渺般的回音。
“瑩兒,你發什麼呆了?還不快穿白袍,老師要來了!”
“瑩兒姑娘,你發什麼呆了?幫我把床稍微降下來,我要睡一會。”
“蔣瑩兒,你發什麼呆了?我叫你把這病床的病曆夾拿過來!”
“哦!好的。”她每一次回神過來,她心裏每一次都想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那聲祝願。但她那時的神采飛揚,這時的魂不守舍,甚至陰鬱沉沉的心情變化讓關懷她的人察覺出來了。
“瑩兒,你最近怎麼了?看起來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瑩兒姑娘,你最近總是苦著臉,是不是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了?”
“蔣小縈,你最近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哦,我沒有。”
“你一定有!”
“好吧,我說吧。我,我是在擔心自己實習完後不能成為一名你們所說的‘出色的醫生’。”
“你能的,你多慮了。”
“其實我很高興聽到你有這樣的擔憂。”最後老師帶著他的不一樣的深意對蔣瑩兒說。
“老師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因為有了擔憂才有一顆真心。”
“真心?”
“致力於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好醫生的真心。”
“是要這樣的嗎,老師?”
“是的。”
當天晚上,蔣小縈一回到家便問父母親:“阿爸,阿媽,你們現在還想不想我成為一名醫生?”
“我們當然還想。”父親說,“不過在那晚上你不是已經告訴我們,你不想成為一名醫生了?”
“我的老師、同學以及病人,他們都對我說過,我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
“瑩兒,阿媽問你,你的心底處想不想成為一名醫生?”
“我——”蔣瑩兒停下來,用片刻的時間問清楚心底處的自己。“我想!可是——”本來挺起胸膛來的她又收了回來,“可是我就是害怕見到生離死別的場麵。”
“那你必須克服它!”
“克服它,阿爸?”
“是的!”
結束了與父母親的交談後,蔣瑩兒慢慢地走回房間,然後從書桌旁坐下來用雙手托著下巴想:
我可以克服嗎?我可以克服嗎?我可以克服嗎?
接著,她翻開了筆記本在上麵把她想的寫下來:
“我可以克服嗎?”
把筆稍微停了停後,她再寫道:
“如果可以,我該怎樣克服?”
如果可以,我該怎樣克服?睡下時,她還這麼想。當夜,她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