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了,我站在掖庭簷下,沿著地上的青石板,一步一步地丈量它的寬度。從左往右數,是一百步;從右往左數,也是一百步。
長安城內,難得如此晴好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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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掖庭已有七年。
自我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在宮城飛簷圍起的四角天空下,和地上其他的女奴們漿洗著每日上麵分派下來的活。
日複一日,年年如此。
最初來這裏的季節,正是山花爛漫的時候。我正和我的姐姐舞陽在後苑裏蕩秋千,苑裏熟識的丫鬟突然來稟告,父親在朝堂上觸怒了天子,被發配至黔州流放,讓我們去苑門口見他最後一麵。
迎麵而來的悲傷氣氛如同夏日裏熏香,氤氳不散。我們在後門處見到了身戴枷鎖鐐銬的父親,暈暈乎乎如墜雲霧裏。
母親站在屋簷下淚落連珠子,見我來,更是抱著我不肯撒手,——按照律例,犯官的家屬,年滿十三歲者,一律隨之流放或充入軍妓,未滿十三者,則一律分配至掖庭服苦役,貶為賤奴,永世不得翻身。
我和舞陽,均未滿十三。掖庭,將會成為我們永遠的家。
——我苦命的孩子,以後將何以為繼啊?母親無望地說了這麼一句,最後一頭撞向後苑門口的石獅子,撒手西去。
那時候,我八歲,舞陽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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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裏的日子明顯與苑裏的不同,作為犯官子女,我與舞陽不再像以前一樣丫鬟奴才們環繞,而是荊釵布裙地做起了粗活。
冬日,癡肥的婦人每日揮舞著粗棒,在我們身後絮絮叨叨地重複著浣衣司裏的規矩,唾沫四濺:不同色的衣料要分開洗,紗製的衣料不得拉扯,不得暴曬……
我和舞陽在水池旁低頭聽著,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水裏,努力地搓洗著,任由原本細嫩的指關節漸漸變得粗鄙,皸裂的凍痕爬滿了手背……
這樣過了七年。
掖庭的柵欄門吱呀呀地打開,有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咣當一聲,大鎖被打開。舞陽抬起頭,看著不期而來的黑衣人直奔而來;而我,則低頭照舊捶洗著木盆裏的衣衫,——浣衣司裏向來油水甚少,上麵來人也都甚少找我們這些賤奴。
然而,頭頂有宮人尖細的聲音響起:“林氏姐妹接旨——”
我木然地抬起頭,努力地想在刺眼的冬日陽光中看清來人的麵孔,卻被浣衣司裏其他的女奴拉拽著跪倒在泥地上,旁邊,舞陽早已經讓人抽掉了凳子,按倒在地上跪著了。
“傳太後娘娘懿旨,新帝繼位,特赦天下,現令林氏姊妹二人隨侍東宮……,其他人等……”
我麻木地在泥水中跪著,前方的未知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刺激感,令我渾身顫栗,茫然找不清楚方向。對於麵前給自己自由的一方錦帛,則是怎麼也抓不住。
“謝公公——”最後還是舞陽端端正正接過了錦帛,叩謝了黑衣人。
似是不大習慣我們身上的味兒,來人很是厭棄地用手捂了捂鼻子,揮手讓我們下去:“先去洗洗——”
然後躡手躡腳地越過地上的腐菜葉和汙泥,到柵欄門外等我們。
我跪在地上,無視周圍嫉羨的眼光,大聲笑著,眼淚順著烏黑的臉頰一路流淌下來,冷風吹著我散亂的頭發,刮在臉上刀割般地疼。舞陽見了,慌忙拿木梳來給我篦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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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宮女製度承襲前朝,設六局: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管理宮中一應事務。我和舞陽分別被分配在了尚食局和尚寢局,主侍東宮。
也就是說,白日大部分時間裏,我們就此分開,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才能夠碰麵。
尚食局的首席女官尚食是一個年近四旬的婦人,叫做月華的。
我告謝了宮闈局的公公,跟著尚食月華在東宮內從至德門一路穿行而下:
——正對門是承恩殿,是寵姬侍寢的地方;
左右兩邊分別是宜春宮和宜秋宮,用來收納太子的寵姬,現如今太子尚未婚娶,除了宜春宮裏住著美人長德,其它都空著;
……
最後,便是我將來起居的所在,左春坊和右春坊,裏麵多住著六局二十四司裏主侍東宮的侍婢,裏麵眾宮人的鋪蓋在地上一字排開,整整齊齊,挨挨擠擠,滿地都是人。
“起居的雜事晚上再來打理,現在公子長安要午膳了,先去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