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飄飄何所似——曼殊上人:“兵火頭陀”和風流情聖(1 / 3)

一襲袈裟,一串念珠,一雙芒鞋,一隻盂缽,一身瘦骨,一懷愁緒。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踟躕於十九世紀末的血雨暗夜,徘徊於20世紀初的腥風長街。他命定是弱者中的強者,卻又是強者中的弱者;他命定是詩傑,是情聖,是丹青妙手,是革命和尚,卻又是斷腸客,傷心人,薄命者。參禪則意猶未定,避世則情猶未絕。他萍蹤浪跡,四海為家,如此悲苦交煎之心,如此蒲柳弱質之體,卻偏要向天涯更遠處漂泊,漂泊……

數十年風雨後,我們邂逅於西湖邊,孤山下,他依然清瘦若雛菊,憂鬱似丁香。未及叩問,未及攀談,閃霎間,他便如一葉薄薄的剪影隨風飄逝了,隻聞見茫茫白水上傳來琅琅詩聲——

契闊生死君莫問,行雲流水一孤僧。

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

這回,他真的走了,毅然決然地走了。這位天下第一癡子果真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果真能拋閃得下三寸靈台上那個如血奔心的“情”字?

要了解蘇曼殊(1884-1918)煙花般燦爛而又短暫的一生,則無論如何也繞不開他的身世謎團——那不願示人的難言之隱,一個至死也未能解開的心結。

蘇曼殊的父親蘇傑生原籍廣東香山縣瀝溪鄉蘇家巷,青年時期赴日本淘金,三十九歲時在橫濱英商萬隆茶行任買辦,他還在國內捐得官職,算得上左右逢源。據馮自由的《革命逸史·蘇曼殊之真麵目》所記,蘇傑生的妻子黃氏滯留在國內,他耐不住寂寞,便也像別人那樣“包日本婆”,與日本女子亞仙同居,生下蘇曼殊。當年,這種華父日母的混血兒被旅日華僑稱為“相子”。

坊間多種《蘇曼殊傳記》均誤信柳亞子的杜撰為實,稱蘇傑生在橫濱納河合仙為妾,並勾引她的胞妹、時年十九歲的河合若,蘇曼殊便是這場不倫之情珠胎暗結的產物,河合若將私生子留給姐姐撫養,然後半羞愧半欣喜地嫁給了一位仍在服役的海軍軍官。其實,這種類似於豔情小說情節的東西並不靠譜。蘇曼殊小時候名叫子穀,絕對沒有小宗之助的日本乳名。其脈管裏流淌的一半是大漢民族的精,一半是大和民族的血;一半是鹹腥,一半是苦澀;一半是無語話淒涼,一半是有心傷離別;在蘇曼殊心目中,東瀛與赤縣,都是故國,又都是他鄉。這倒是千真萬確的。

四歲時,蘇曼殊的繪畫天才即已早露,“伏地繪獅子頻伸狀,栩栩欲活”。就在那年,一位過路的相士偶然見到雙眸朗若流星的曼殊,忍不住駐足感歎道:“是兒高抗,當逃禪,否則,非壽征也。”天機乍泄,當時卻無人會意。

蘇傑生喜歡這個宿慧天成的兒子,樂得由他來延續蘇家的香火,光耀蘇家的門楣。六歲時,蘇曼殊隨嫡母黃氏漂洋過海,回到廣東香山瀝溪老家,入讀鄉塾,他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骨多少有些招架不住。何況身世成謎,平日裏他受到族中子弟的奚落和排斥,似乎連阿貓阿狗都有資格瞧不起他。曼殊天性敏感,內心的悲憤無處訴說,其痛苦可想而知。曼殊九歲時,母親亞仙與父親蘇傑生關係破裂,他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是墜落穀底。十二歲那年,他大病一場,竟然被當家的大陳氏棄置於又髒又破的柴房,飽嚐饑渴之苦,險些一命嗚呼。

十五歲時,蘇曼殊就讀於橫濱華僑創辦的大同學校,馮自由與他同學,說他“性質魯鈍,文理欠通,絕未顯其頭角”。兩年後,蘇曼殊入讀東京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此時他就有了輕度精神疾患的表現。某日夜裏,他突然一絲不掛闖入劉師培、何震的臥室,手指洋油燈大罵,令劉師培夫婦莫名其妙。不知何故,蘇曼殊的生活來源突然枯竭,僅由林姓表兄每月資助十元。他極為勤儉,住的是最便宜的房子,吃的是最差勁的夥食,為節省火油費而夜不燃燈。數月後,蘇曼殊申請公費留學,轉入振武學校,學習初級的陸軍科目。

1904年1月初,蘇曼殊向馮自由求得一封介紹信,到香港去見陳少白,下榻於中國日報社。閑來無事,蘇曼殊突發奇想,若能刺殺康有為,則可為天下除害。為何他要鏟除那位保皇黨領袖?起因是康氏吞沒華僑捐款,致使唐才常領導的庚子年(1900年)武漢自立軍起義因經費支絀,槍彈匱乏,被迫延期,謀泄而敗,二十餘位誌士身首異處。蘇曼殊挺身冒險,完全是激於義憤,可是康有為防範甚嚴,他根本無從下手。這時,蘇傑生聽說兒子歸國,便尋到香港,要蘇曼殊回香山老家完婚,蘇曼殊避而不見,玩了一回人間蒸發,無人知其去向。

離港後,蘇曼殊前往廣東番禺縣雷峰寺(一說為海雲寺)削發為僧,具足三壇大戒,皈依了主張“我心即佛”的曹洞宗。然而他不堪修行之苦,竊取已故師兄博經的度牒(僧人的身份證明和戶口),重返香港。

1904年春,蘇曼殊以玄奘、法顯為榜樣,萬裏投荒,去泰國曼穀朝聖,在玉佛寺拜喬悉摩長老為師研習梵文,為期不久,卻大有收益。他還獨身前往錫蘭(斯裏蘭卡)菩提寺駐錫(僧人出行,以錫杖自隨,故稱僧人住止為駐錫),開筵講經,頗受歡迎。初夏時,他途經越南回國,以當地烙疤的方式再度受戒。

1907年秋,蘇曼殊原打算與章太炎結伴西遊,赴印度朝聖,深造佛學,終因川資短缺而未果。

蘇曼殊在其筆記小說《嶺海幽光錄》中表彰明清換代之際抗節不撓、視死如歸的義僧祖心,曾借題發揮:“嗟夫!聖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諸禪;忠臣孝子無多,大義失而求諸僧;春秋已亡,褒貶失而求諸詩。以禪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詩為春秋,史之不幸也……”他在致劉三的信中有這樣的句子:“濁世猖披,非速引去,有嘔血死耳。”蘇曼殊為何要出家?這些話可以作為一部分注腳。

然而三師七證又如何?燃頂烙疤又怎樣?蘇曼殊終究做不到禪家強調的“不沾,不著,不滯,不昏,不染”,做不到四大(地、水、火、風)皆空,五蘊(色、受、想、行、識)非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清淨,他做不到。他的悲劇人生既由身世促成,由社會造成,也由性格鑄成。他任性,偏執,脆弱,悲觀,恃才傲物,憤世嫉俗,落拓不羈,因此之故,雖譽滿國中,遍交當時名士,卻依然認定自己是孤獨的漂泊者,伶俜一人麵對洪荒樣的世界,他滿懷驚恐,無所適從。他與異域詩魔拜倫有著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首先,兩人均有容易傷及自尊的缺陷,拜倫跛足,而曼殊是私生子;其次,兩人均具有自由不羈的叛逆精神,永不饜足的激情,淪肌浹髓的厭世感,且與舊道德格格不入;其三,兩人均是多年漂泊異域,同樣深愛著異邦的美女(拜倫愛雅典女郎,曼殊愛日本的百助楓子),同樣具有唐璜好色如狂的毛病,同樣是用藝術創造力平衡內心的風暴。但他們又有不同的特點,拜倫敢於釋放內心的魔鬼,並有勇氣與之周旋,他的浪漫是從肉欲到精神的雙重浪漫,比唐璜更荒唐,曼殊則一心想與魔鬼媾和,在肉欲方麵頂多打一打擦邊球,這種七折八扣的東方式浪漫(謂之意淫更恰當)顯然帶有自懲和自虐的傾向。他在女友雪鴻所贈的《拜倫遺集》扉頁上題寫過這樣一首詩:

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篇吊拜倫。

詞客飄零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

曼殊視拜倫為異代異國的知己,他們同樣熱愛自由,追求浪漫,崇尚革命,也同樣英年早逝,一個三十五歲,一個三十六歲。

蘇曼殊的朋友圈子很大,多數是後來震蕩了曆史風雲的人物:黃興、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鄒容、陳天華、廖仲愷、何香凝、陳獨秀、馮自由、章士釗、劉季平(即劉三)、何梅士、趙聲、於右任、柳亞子,陳去病等。

章太炎有一句名言:“革命是補瀉兼備的良藥。”在亂世中,這副藥能使各色人等為了不同的目的聚合在一起。1902年,蘇曼殊加入陳獨秀領導的“以民族主義為宗旨,以破壞主義為目的”的“青年會”。1903年春,由橫濱僑商保送,蘇曼殊從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轉學至成城軍校,為了革命的需要,他學習陸軍,與蔡鍔為先後校友。

生逢艱難時世,蘇曼殊不想自求多福。在成城軍校,他天天舞刀弄槍,胡服騎射,適逢東北受強虜踐踏,遂毅然加入抗俄義勇隊,立誓要血戰沙場,馬革裹屍還。然而誌士歸國失路,勇士報效無門。滿清專製王朝太黑暗,太腐朽了,天柱將傾,四維欲絕,猶自酣沉於夢寐。蘇曼殊熱血未冷,他在孫中山與黃興的麾下以筆為旗,以筆為槍,向黑暗勢力發起強有力的挑戰,恨不得一腳踹翻清王朝,一拳打倒袁世凱。他修持的是大乘佛諦,以天下為懷,以蒼生為念,以救國為職誌,萬死不顧一身,因此他成為名聞遐邇的“革命和尚”和“兵火頭陀”。蘇曼殊視軀殼為蔑有(烏有),極富犧牲精神,見義即赴,無算計,無保留,難怪孫中山讚他“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