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對莫奈來說是個非常困難的年頭,他一再被迫向各種各樣的人借錢。他不止一次求助於馬奈和左拉。肉鋪和麵包店都不願再賒賬。當他的第二個孩子誕生時,家中已沒有一分錢,甚至無法生火。卡美依產後一直病著也無錢就醫。莫奈寫信給左拉:“你能夠和願意幫助我嗎?如果明晚我付不出600法郎,我們的家具和我所有之物將被拍賣,而我們將被趕到街上。我將絕望地把情況向我那可憐的妻子揭露。請寄給我200法郎,並且無論如何不要對別人講及此事,因為身處窮困,往往即是一種罪過。”
命運之神並不肯給這個偉人以任何稍稍喘息的機會。7月間,卡美依不堪貧困和疾病的折磨終於離開了人間。莫奈不禁發出一陣悲愴的嗚咽,在黎明黯淡的光線下,無聲的淚滴在妻子年輕而憔悴的臉龐上。卡美依仰麵躺著,眼睛已閉上,臉上依舊帶著一副煩惱的神情,仿佛是在擔心又要遭受什麼苦難。莫奈心頭一陣酸楚,他想起了當初美好的戀情,想起了他們共同度過的一段又一段的艱苦歲月。他決定為她畫最後一張肖像。他注意到妻子臉龐上與往常很不相同的變化,死亡之神在她的臉上灑下一層藍色、黃色和灰色的光線。他恐怖地感到自己已成為視覺經驗的俘虜。那無窮無盡的色彩世界就像一座石磨,而他則永遠是那辛勤推磨的牲口。淚水與汗水,苦澀而辛鹹,莫奈將雙手猛地伸向昏黑的天空,長嘯一聲:“命運啊,我絕不向你屈服!”馬奈繼續保持對莫奈強烈的同情,不斷地資助他。
不止莫奈一個人掙紮在貧困線上,雷諾阿、西斯萊、德加等人也總是囊中羞澀。悲慘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折磨,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錘煉。苦難好比見不到陽光的深穀,懦弱的人墮入穀底,徒然哀嚎而已;真正的勇者隻會沿著命運的懸崖峭壁,向著希望的頂峰,永不停歇地攀登、攀登……他們隻有給自己注入一劑勇氣的藥水,使自己在這被輕視和冷淡的時期裏繼續緊握住畫筆。他們比常人更善於透過哀痛去珍視歡樂。在印象派風景畫裏,光和色的籠罩下,充滿著親切有味的人間風貌。
他們畫大海,往往取海港一角,看得見石砌的碼頭,正在航行或已經泊岸的海船。他們畫波光瀲灩的塞納河,往往穿插以橋梁和遊艇。他們畫池塘春暖,水中有鴨群,水畔有人家。他們畫莊稼茂盛的田野,繁花如錦的園圃。這些風景不是“純粹”的自然,而是經過人工改造的自然。這是一種不僅“可行”、“可望”的風景,也是一種“可遊”、“可居”的境界。他們身處煉獄,卻極眷戀滾滾紅塵。畢沙羅不僅愛畫恬靜的農村風光,也愛畫行人熙攘、車馬雜遝的城市大街,有晴景、雨景,也有夜景。西斯萊早期愛畫“楓丹白露”的幽林曲徑,後來又常以小城市的大街小巷的風光入畫。在他們的風景畫中,甚至可以看到鐵道、工廠、冒著濃煙的大煙囪等等近代的事物,莫奈還曾經對火車頭噴出的蒸汽感興趣,表現了近代人對於機械文明的驚愕和喜悅。
印象派畫家們努力探索大自然的光色變化,是為了表現客觀世界的多姿多彩。同時,他們都是富於情感的藝術家。某些評論家說他們“隻講感覺,沒有情感”是完全不符事實。表現光色變化跟他們熱愛生活的精神是分不開的。太陽的光芒照耀著這人間,使萬物呈現出絢爛奪目的色彩,正如它撫育萬物一樣,值得歡喜讚歎。印象派畫家們懷著十分喜悅的心情描繪大自然的光色變化,在他們的作品中透露出這樣一種精神:不企盼宗教的“天國”而寧願讚頌這眼前的“浮世”。在明亮而絢麗的畫麵上,歡樂像噴泉一樣迸發和噴射。而在歡樂的潭底,遊動著的卻是深黑色的、沉重的痛苦。
……
透過霧靄觀看:藍天生出星鬥,
窗上映著明燈,那煤煙的氣流
升向蒼穹,月亮把蒼白的光芒
一瀉千裏,真個令人感到歡暢,
我將觀看春夏秋冬的時節變更。
那時,我將看見青色的地平線
範圍,在白石池中啜泣的噴泉、
親吻、早晚不停地歌唱的小鳥
和牧童中最天真的一切情調。
騷亂徒然對窗玻璃大聲怒吼,
我不會從寫字台上抬起我的頭,
因為,我將在這種快樂中陶醉,
憑我的意誌之力把陽春喚回,
從我的心房裏拉出紅日一輪,
用思想之火製造溫暖的氣氛。
法國,波德萊爾《風景》
……
西維士特曾評價印象主義者說過:“促使他們這些新進者成功的,顯然是由於他們的畫是依據極其歡樂的調子畫出來的。一道‘金色的’光照耀著它們,而所有一切事物,在它們中都是歡樂,是清澈,是春天的節日……”
1876年,莫奈等人在畫商丟朗·呂厄的鼓勵下,舉辦了第二次印象派展覽,這次設在丟朗·呂厄的畫廊裏。可是參加者已降到19人。莫奈送去18幅油畫。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穿日本錦繡和服的少婦的肖像。這是莫奈為亡妻所作。她發髻高聳,手持折扇,正含笑地側過身來。這幅畫明顯受到日本“浮世繪”的影響。此畫以2000法郎的高價售出。
光顧這次畫展的觀眾比第一次更少。報刊的批評和以前一樣粗暴。雖然有一些批評家曾試著為他們說公道話,但一般的態度卻反映在一篇阿爾伯·沃爾夫所寫的,眾口傳誦的論文中:
“在丟朗一呂厄的畫店中,正開了一個所謂繪畫的展覽會。無辜的過路人為門麵上裝飾著的旗幟所吸引,進去了,一幅殘酷的景象就呈現在他們驚惶失措的雙目中:五個或六個瘋子——其中一個女人——一群為野心所折磨的不幸的家夥湊在一起展出他們的作品。”
“他們善於自我滿足,在每一年沙龍開幕之前,以他們可恥的油畫和水彩畫反過來抗議那擁有許多偉大藝術家的輝煌的法蘭西畫派……我認識幾位這些令人膩煩的印象主義者。他們是可愛的極具信心的年輕人,他們認真地幻想著他們已走上正路,這景象是可悲的。”
畫家們的努力再一次地顯得徒勞無功。但是,他們的影響所及,在沙龍的官方美術中也能覺察出來。卡斯它雅裏頭一個看到這個事實,他寫道:“現在的沙龍的顯著特征是對於獲得光和真實的巨大努力。凡是暗示著因襲、造作和虛假的東西,都已不為人喜歡了。我看到了轉向坦率的單純的第一道曙光,但是我初未料及進步會如此迅速。這個年頭,是突出的,是令人驚異的。年輕的畫家們已全部投身於這個事業。”
在官方沙龍中,一些思想開放的畫家曾試圖把印象主義的新發現去適應公眾的陳腐口味。他們發明了一種“混種藝術”,一種學院派的構思和一種印象主義手法聯合起來。這種畫並非為了和自然保持接近,而是想作為一種權宜的方法,給垂死的學院派灌輸入一種似乎是新生命的東西。但是他們不但不能從這種新發展中得到好處,反而從它得到了痛苦:因為公眾的讚許是給予機會主義者們的,而不是給他們的。
第二次畫展之後,印象派畫家們的影響日益提高,相反,一些內部的紛爭卻開始嚴重地威脅著他們的團結。長期的冷遇,使一些畫家逐漸對印象主義失去興趣。在多年的實踐中,他們逐漸形成了各不相同的畫風。塞尚決定繼續寄送作品給沙龍,他認為印象派畫家孜孜以求“閃爍的陽光和流動的大氣”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他自己要探索一種新的途徑,用穩定不變的繪畫因素,表達他對世界的感知。他離開了印象派,在故鄉埃克斯,他相信他能最好地獻身於自己所選擇的事業。而德加,曾受過嚴格的學院派基礎訓練,現在越來越討厭戶外作畫,他把印象派表現光、色的技巧用來表現室內的人物活動。令莫奈痛心疾首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弟兄雷諾阿也認為自己已走到印象主義的盡頭。他轉而以“線”作為一種鍛煉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