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人向來與驚天動地的奇跡少有淵源。
張愛玲,這個有著“惡俗不堪”的中國女人名字的中國女人,卻曾創造了戰亂紛紜的中國20世紀40年代文壇的奇跡。可也有人說:“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張愛玲的結尾算不算是好收場,真的誰都不能輕易作答。
她創造了一個奇異的末世世界,裏麵有關於家族與民族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是錯綜複雜不講理的過去。家傳的首飾,出嫁時的花襖,言說著滄海桑田、浮生若夢的曆史讖語;在陰陽交界的邊緣上,感受著曆史隧道裏古墓式的清涼,虛眯著眼睛看著陽光,卻走不進這光芒裏去。華麗而蒼涼的感覺,華麗而衰敗的布景,這是挽歌裏的末世。
她描繪了一派奇異的日常風情,雖出身官至九鼎的顯赫世家,最鍾情的卻是最平民、最世俗的苦樂人生。從官宦轉到市民,就像洋人用看京戲的眼光來看待中國的一切,也不失為一樁有意味的事。她感興趣的是這些庸常的普通人生:頭上搭著的竹竿上晾著小孩的開襠褲;櫃台上的玻璃缸中盛著“參須露酒”;這一家的擴音機裏唱著梅蘭芳而那一家的無線電裏賣著癩疥瘡藥;走到“太白遺風”的招牌底下打點料酒--這就是愛玲明了而熱愛的中國的日月,紛紜、刺眼、神秘而滑稽的中國的人生,幽古中國與現代中國和諧的摻雜。
她把女性化的眼光堂皇地介紹進文學世界。她在新舊中國的陰陽邊界上,在新舊中國混影的屏幕背景上為我們活現了一群女奴的群像。有人言:“魯迅之後有她,她是一個偉大的‘尋求者’。”她尋求的是女奴時代謝幕以後女性角色的歸宿所在,她以對過往深深否定的方式表達著她對明天深深的渴望。在她筆下的女人,整日擔憂著最後一些資本--20歲到30歲的青春--怎樣一次次轉賬以增值,這樣充滿了死氣的骨子裏的貧血,愛玲為之疲乏、厭倦。她充滿渴望地揭開未來曆史幽暗的一角,揭幕所見有難抑的失望,又有不調和中的調和。謝幕後的女奴們,新舊交替中失措的女人們,何處是歸程,愛玲溫情而苛刻地期待著。
……言不盡言。
總而言之,張愛玲是文藝園地裏一棵枝繁葉茂、搖曳多姿的樹,她把枝葉大大地撐開,盡力伸向不可知的遠方。
可是,誰曾明知,張愛玲的根永遠紮在她生長的園地土壤中?正如她自己所言,文人是園裏的一棵樹,不管她如何茁壯地節節生長,也不管周遭的氣候土壤,隨日月風化而變幻遷移,她依舊、她願意,永遠是那園子裏的一棵樹,根深蒂固地牢牢穩穩地長在那裏。這個園子,就是上海。
她,即便後來化作了一顆種子,播送到遠方,經過了寬廣的大陸與深邃的海洋,在黑土綠水之上,在這顆種子的內核裏孕育的,依舊是來自上海的不變的滋養、風情與靈息之氣。
張愛玲離我們是近的,在喜歡她的人心中,她永遠是新鮮活躍的。她說:中國人說話,但凡有一句適當的成語可用,中國人是不肯直接說話的。(“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可是,現在有時候也真沒有辦法,有那麼多的人說話找不到貼切的詞時,寧願借用張愛玲的言語,引一句,用上去,穩穩的,妥帖的,再合適不過。因為所引的話正是切中了人生底蘊中最關切的地方。
這個天才奇女的誕生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整整一輪生命的時差就讓人有不堪重負的沉重,可張愛玲之於世紀末的讀者們,是切身無距離的。越是變,越是一樣。她的傳奇,她的人物的傳奇,在骨子裏與我們今天依舊神似,仿佛一切時代中人們以同樣的方式活著,活著為了同樣的內容。古今人們都相似,但我們又都是孤獨的。
1920年的上海,是繁華的十裏洋場,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在這裏,有最傳統的中國土著的生活方式,有從大洋彼岸吹來的歐風美雨的新氣象,也有在古今中外文化氣息衝撞中破殼而出的一些新苗。這一切是和諧的,和諧地融合在這裏,呈現出一派熱鬧的豐富景象,這種豐富性不僅指數量之多,更奇怪的是可貴的共存,不同質地的各派相安無事地平行共處,不僅無歧視,反倒因彼此的陌生好奇而滋生出十分的尊敬與恭敬。危機孕育在寧靜中,這一隅的寧靜也漸漸變成表麵的裝飾了,奇異的複雜性中將埋伏著接踵而來的時代之大變動。樹欲靜而風不止,在大時代的破壞與更動中,巨大的列車轟鳴而來,把每一種別樣的聲音都融成它自己的聲音,這任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張愛玲就出生在這中國大時代的激流洪濤中。她的家族都處在大時代的激流洪濤中。她的祖父、外曾祖父都曾是中國大激流中在浪尖上掌舵的勇敢男子。可是,流水無情,縱然落花多情,曆史的洪流順風送走一代代豪傑,又迎來一批批梟雄。於此,人無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