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長江畔的一所茅屋,一個青年從床上爬起來,扯開滿臉裹紮的白布,捧過桌上的銅鏡,對鏡端詳了半天,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妙……其妙……龍老哥,你這改變形貌的手術當真是超絕人間,奪天地造化之工,無怪人家稱你造化手。”
在他旁邊是一個年人,神情抑鬱,臉色凝重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功能參造化,形同塚人,除了這所小房屋以及方外百丈的荒園,我不能到別處去一步,又有什麼用呢?”
年輕人一笑道:“老哥,忍耐一點,你想有出頭的日的話,大夥兒集資所建的義莊廬連圖樣都畫好了,占地五十裏,高閣連雲,十大名姝,也都物色就了,隻等那魔頭的本相揭開,群俠蕩魔大舉完成後,立刻就破除禁製,恭迎你出山,而且就在你的百花廬召開慶功宴,奉上田契,讓你這個惜花主人,名正言順地享得半輩清福了。”
年人都苦笑道:“老弟,年株守,過著比和尚還清苦的生活,我已經把老毛病都磨得差不多了,還談什麼惜花主人?”
年輕人笑道:“老哥,你別沒良心,憐憐惜惜也算是人間絕色,你老哥有這樣兩個美人兒作伴,還要歎清苦……”
年人卻道:“終日對名花,花膩我也愁了,老弟,你應該知道我,花必為我有,色可著人賞,名花是要供人欣賞的,一個人看有什麼意思,看來看去兩張臉?花亦悲慘我亦悲慘……”
年輕人道:“老哥,你有妙手回春之工,為何不在她們身上施展一番,這樣不是終日對花不寂寞了嗎?”年人搖搖頭道:“老弟,你不懂了,麵目可變,靈性難易有什麼用,你以為我沒試過,老實說,閑下無事,我翻遍古人畫譜,從最早的妹喜妲己開始,西施王嬙,飛燕太真,每一個曆史上聞名的美人我都試過了,但沒有用,一開口,惜不還是借了,憐不還是憐了,骨裏一點都沒變!”
年輕人哦了一聲,道:“那倒是很不容易,我真佩服她們,年來,我易其身,倒把自己給忘了,一生長在劇是件悲哀的事……”
年人忽地一怔道:“老弟,糟了!我為你變形的次數太多,當初已忘記為你留個底樣,現在對你的印象已經很模糊,有朝一日,你功成之日,要把你變回來恐怕不太像了。”
年輕人沉默片刻才道:“忘了也好,我在哪一個身份上成功,就做哪一個人吧,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做我自己本人,我扮演任何一個腳色都很成功,就是做章雲亭失敗了!”
年人默然片刻才道:“老弟!這次你準備用什麼身份。”
“浪燕青!”
年人一怔道:“那好像是水滸傳裏的一個腳色,你怎麼想到用他呢?”
年輕人笑笑道:“我必須以一個我的姿態出現,但又必須很快就引起人的注意,這是一個很好的名字,人人知道,一聽就會記得,那有助於我的使命,而且我喜歡浪這兩個字。”
年人一歎道:“老弟!這是第七次了,孤劍林封飄萍生,進而修羅沈君瑞,好書生上官笑予,漁郎王漁,以及上一次的霹需劍客楚天涯,再加上這次的浪燕青……”
年輕人黯然道:“是的!那個人在武林崛起得快,消逝得也快,名字或許還在流傳著,可是人已經永遠地消失了,而且都死於穿心一鏢,但願這次浪燕青能活得久一點!”
年人道:“到底有沒有眉目呢?”
年輕人苦笑道:“沒有!我用很多方法去攻擊,每次都以為抓住他了,甚至於已經殺死他了,可是當穿心一鏢臨體時,我才知道又錯了,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又得從頭開始。”
“這魔頭有這麼多化身嗎?”
“沒有化身,隻有替身,那穿心追命的一鏢是絕無人能代替的,尤其能擊我,更不是第二個人所能替代的。”
“老弟,會不會你的身分有了問題,要不然怎會每次都是你挨鏢呢?”
“不會,因為我的身分隻告訴你一個人知道,連我們的自己人都不曉得,怕這家夥就是我們間的一個,所以對每一個人都守秘密。”
“那為什麼每次都會被暗殺呢?”
“因為那個人表現太積極了,每次都直接威脅到夭魔令的根本,他必須除去了我而後安心。”
“他有沒有發現個人都是你一人化身呢?”
“應該不可能,每次我用一種不同的武功,而且在穿心鏢下,沒有人能死而複生的。除了你這位造化手之外……”
年人一歎,道:“也許你老弟的稟賦過人,藥醫不死,我雖是精通醫術,但同一個地方連挨鏢,也隻有你能挺過來。”
年輕人苦笑道:“不知道我還能挨多少鏢?”
年人道:“老弟,這次鏢傷很重,雖然仗著我的靈丹保住了性命,但你的心已補過次,暗傷是不免的,尤其是你不知愛惜,狂飲恣欲,鏢傷猶小,你自己摧殘自己才厲害!”
年輕人苦笑道:“我扮演的就是浪燕青的腳色,從孤劍林一封開始,到不久前剛死的霹靂劍客楚天涯為止,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酒色不忘,而我的新身份又是一個浪。”
“你不能扮演一個嚴肅點的人嗎?”
“不能,我最不能扮好的就是君,所以君劍章雲亭是我最失敗的一個腳色,偏偏我就是以這個腳色起家的。”
“老弟,我真不懂你!”
年輕人苦笑道:“人誰能懂人,一個最難了解的就是自己了,所以我扮別人都很成功,浪有什麼不好呢?”
年人一歎道:“沒什麼不好,隻是死得快一點罷了。”
年輕人笑道:“有些人活到一百歲,並不證明他活著,每個人都知道君劍章雲亭還活著,但沒有人記得他了,而林封,上官笑予,那些人活了隻不過一年兩年而已,最短的才隻有半年,卻依然有人念著他們,想著他們。”
年人道:“我知道,哀莫大於心死,何況我不演浪,死得還會更快,天魔會出現江湖之,專門就向傳統道義挑戰,我演的最多的是君,死得最慘的也是君,現在活著的江湖人,恐怕隻有偽君而沒有真君!”
年人又是默然片刻道:“天魔令,穿心鏢,這實在是個厲害的家夥!”
年輕人苦笑道:“不錯,是厲害,否則怎能一手掩蓋江湖正義呢?除了我賣命,你老哥賣力外,就隻有幾個出錢的人,從林封開的,我一直就是孤軍奮鬥,每次我摸到一點線索時,居然找不到一個響應的人。”
年人道:“不能怪他們,別人沒有你這麼長的命,他們隻能死一次,因此必須把生命用作最有價值的一擲。”
年輕人道:“也許是的,所以我沒有絕對把握前,不敢發出金劍令,我怕若有一點差錯就糟了,把最後一點實力暴露出來,縱或我不能再活一次,卻真正要孤軍奮鬥了。”
年人笑笑道:“對!你應該對人間正義有信心,老實說一句,憑我這一手技藝,千金立致並非難事。我也不能叫大家給我建什麼這死廬,物色什麼十大名姝,我除了一份衛道之心外,就是對揭穿天魔令主穿心鏢的真正身份感興趣。”
年輕人大笑道:“誰不是一樣,一次次的死而複生,我現在是好奇心賭氣重於衛道了,我發誓要跟這家夥鬥到底!”
年人笑道:“我祝你這一次能成功,但是老弟,如果浪燕青再死的話,你得換個方式了,老是沉屍江不見形跡,恐怕瞞不了人,天魔令既是這麼精明的一個人,也難免不生疑心,我這衍迷陣被他闖了進來就什麼都完了。”
年輕人笑道:“這點你放心,衍迷陣變化萬端,你摸索年都闖不出去,別人又怎麼能闖進來呢?至於死的方式,我實在無法改變了。因為除了經這個門戶,我是真正死定了,沒有第二條路可以上這兒來。”
年人道:“衍大陣隻有江上一條門戶。”
年輕人道:“我隻知道這一條,但是龍老哥,你別動腦筋由這兒出去,除非你有我這一套在水底潛行百裏的本事,否則的話,你隻能在江邊打個圈,還是在這個地方。”
年人道:“必須要潛行這麼遠?”
“是的!每一次我鏢落水,都在百裏之外,靠著龜息**,最長的一次,足足蹩了四天四夜才來到這兒來。”
年人道:“看來我是出不去了!”
年青人笑道:“那倒不然,一個是天魔令主被殲,真相大白之時,另一個是我真正的死了,就是你出頭之日。”
年人道:“那我下次就不救你了。”
年青人笑道:“你可以這麼做,但我相信你不會,因為除了在第一個方式下離開,你不會有好日過的!天魔令主對造化手龍雨田的興趣很高,至今猶在搜索你的下落,到了他的手裏,你可真有好日過了,因為他跟你一樣,也是好花成癖,但你是惜花他是折花,天魔教下每處分宮,都有上百名少女,個個嬌美如花……”
年人的臉色一亮,年輕人笑笑道:“你別高興,那些少女是被擄去時嬌豔如花,出來時個個都成為妖魔鬼怪了,這個人天生有虐待狂,他要蹂躪一個女人前,必先毀掉容顏,他也急需你這樣一個妙手,替他把一個個的天仙變成夜叉!”
年人臉現憤色道:“這家夥簡直不是人!”
年輕人神色也是一黯道:“所以我們才必須消滅他,天魔教人人蒙麵,倒不是為了神秘,而是那些臉令人不忍卒睹!”
年人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誰知道,希望浪燕青能解答這個問題。”。
說完他走出茅屋的門,朝滾滾的江水看了一眼,然後輕籲了一聲道:“浪燕青的生命開始了,從長江去,但願不在長江死,否則下一個腳色,我真不知道又要扮演什麼?”
投身入滾滾江流,不濺起一點浪花。
茅屋,龍雨田對著兩個二十來歲的美豔少婦,輕輕一歎道:“這下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有事情做呢,惜惜,為我唱一曲,我要聽聽人的聲音。”
一個少婦道:“老爺,我們陪您聊聊還不是一樣嗎?”
龍雨田鼓燥起來了,一拍桌道:“叫你唱歌你就唱,你們隻有在唱歌的時候才有點人的味道;聽你們說話,我的耳朵都快起老繭了!”
少婦不敢違抗,柔順地應了一聲,另一個少婦則撥弄起三弦,彈罷過門,這個少婦開始順著曲調唱了。“妾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矣,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一遍又一遍,也不知唱了多少遍,但因為龍雨田沒有叫停,她們也不敢,隻好一直唱下去。
忽然膨的一聲,是彈三弦的少婦將弦扭斷了,跟著砰的一聲,三弦被摔得粉碎。
歌聲倏然止,惜惜驚問道:“憐憐!憐憐!你怎麼了?”
憐憐跳了起來,哭著衝出門外去了,口叫道:“我要瘋了,每天看長江,還要不停地唱這個曲,我實在受不了!”
惜惜驚愕地看著龍雨田,誰知這位老爺今天居然出奇地好脾氣,居然微微一笑道:
“由她去,她這麼一發作,證明她還有點人味,因為我跟她一樣,也快瘋了,過著這種生活,不瘋就不是人!”
惜惜輕歎一聲道:“老爺,我倒覺得這日很不錯,又平靜,又安逸,沒有人來打擾,連敲門的聲音都沒有!我可以在門口曬一天的太陽,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覺,晚上數天上的星星,看月亮由東而西,不會驚世駭俗,不怕人笑我癡,笑我傻,老爺,莫非我不是人嗎?”
龍雨田怔住了,出奇地望著她,似乎說來也沒想到這個伴他載的女有這麼超逸的心靈!
講了半天,他才道:“不,惜借!是超人!是達人!憐憐情急而憤然碎琴,她表現的是至人,我居然這麼混帳,一個至人、一個達人,終日伴著我,我竟毫無所知……”
“她是情花能語,你是解語花情,我以惜花主人自居,卻未能領悟你們花之趣,慚愧的是我!燕青啊,你永遠不來都行,我願終老是鄉,不再出去了。”
惜惜卻忽然道:“他這次又換名字了,叫燕青?”
“浪燕青。”
“是的。”惜惜喃喃地念著。
“燕青,浪!浪!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