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蔚
1937年,七七事變以後,河南開封的形勢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日本侵略軍的飛機天天在上空盤旋,進行偵察。自從平津失守,華北淪陷,日本侵略軍的鐵蹄步步向內地深入,中原就要淪陷。國民黨的黨政機關和學校都準備遷往豫西南,開封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中共河南省委正在研究對策,組織各方麵抗戰力量,省委還決定開辦河南大學抗敵訓練班,團結一批進步青年學生。訓練班的主任是河南大學教授範文瀾同誌,他在社會上是有名望、有號召力、有影響的人士,能夠在社會上公開露麵,便於做統戰工作。那時,我正在開封北倉女中,還沒有畢業,因為工作需要,組織分配我到訓練班學習,認識了我敬愛的教師範文瀾同誌。
訓練班就設在河南大學。校園的西北角上有一個破舊的四合院,過去是學生宿舍,現在已經荒蕪得沒有人住了。院裏有兩棵一摟粗的槐樹,顯得特別陰森空曠。就在那惶惶不安的日子,範文瀾同誌經常到四合院來看望大家。他穿一件褪了色的藍布大褂,戴一副很深的近視眼鏡,細高的身材,瘦骨嶙峋的,講一口濃重的紹興話,態度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舉止斯文穩重,有一種長者風度。他經常在大禮堂上大課講中國近代史、社會發展史,聯係到中國的抗戰,感情激憤。他那淵博的知識、強烈的正義感、謙虛樸素的作風,博得了我們青年人的尊敬。訓練班還請了一位八路軍的公開代表來教遊擊戰術,範文瀾同誌擔任了服務團的團長,親自帶領我們從開封出發,深入後方做抗日救亡工作,動員群眾,組織群眾,擴大革命力量。
臘月天,天上飄著雪花,從開封城北黃河灘上吹來凜冽的北風。我們都是剛從學校出來的救亡青年,革命熱情非常旺盛,背著挎包,跟在行李車後,踏著公路上的積雪,精神都很抖擻。女同學穿著棉旗袍,圍著五顏六色的毛圍巾,男同學穿著棉製服,一邊走,一邊哼著抗戰歌曲,忘記了寒冷。範文瀾同誌走在我們中間,他和我們的總隊長馮遠同誌談著話,在風雪彌漫的路上,邁著腳步,走得有些吃力。他已經50多歲了,眼睛高度近視,身體又弱,和我們青年人一樣走,一氣走了幾十裏,真夠累的。我們勸他去坐行李車,他始終不肯,一直走到朱仙鎮。
朱仙鎮是中國的四大名鎮之一,現在已經非常破舊,街道不整齊,房屋稀稀拉拉。城外有一座嶽飛廟,已經破爛不堪,院牆倒塌,大殿頂上的綠琉璃瓦脫落了,長了很多茅草。廟裏的嶽飛像也沒有了。隻見院子裏豎著明代的石碑,它銘刻著當年嶽飛在朱仙鎮大敗金兀術的事跡。嶽飛雖然立下了汗馬功勞,卻不幸遭到奸臣秦檜陷害而死。範文瀾同誌熟悉中國的曆史,他聯想到今天,日本侵略軍占領了半壁河山,國土一天天在淪喪,挽救中華民族危亡的責任落在這一代人身上,感慨地說:
“前方的戰士在浴血抗戰,而國民黨後方卻有人在準備投降,還堅持反共的立場。”
我們走了多半天路,大家又餓又累,就在朱仙鎮城外一家店鋪的茅草棚下休息。開飯的時候,長條桌上擺了一個柳條筐,裏邊是從開封帶來的饅頭和鹹菜,又買了朱仙鎮特產的豆腐幹,燒了兩桶開水。我走近範文瀾同誌,看他和我們一樣吃著涼饅頭,喝著白開水,吃得噴香,不覺在心裏為他擔起心來:他是南方人,習慣吃大米,而現在卻吃著冷饅頭,他的胃口吃得消嗎?一位小同誌關心地問範文瀾同誌說:“範先生,你吃饅頭習慣嗎?”
範文瀾同誌坐在長凳上休息,用疲勞的眼睛望著我們,意味深長地說:“我長期在北方生活,早已習慣了。現在大半個中國都快要丟光了,我們能吃上饅頭,就算不錯了。”
下午,我們又走了40裏路,來到了我的家鄉尉氏縣。一到尉氏縣,遠遠就望見了東關塔,坍塌的城牆上,還有阮籍嘯台的遺跡,進了小東門,就是縣立完小,現在學校正放寒假,我們就在教室裏用幹草打上地鋪,大家忙著做飯,燒開水,洗臉洗腳。範文瀾同誌和男同學一起住在地鋪上,坐在剛打開的行李上,和馮遠同誌研究工作,準備在尉氏縣停留三天。我想請假回家去看看母親,我的父親早已去世,母親領著年幼的弟弟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範文瀾同誌仿佛知道我的家境,見我走進來,主動對我說:“你的家不是在尉氏嗎?你回家去看看吧,好好做做老人的工作,如果思想搞不通,可以在家多住幾天,隨後再到許昌去找團體。”
晚上,我來到倉西街,爬上高高的台階,走進了土院牆,望見家裏的草房、黑色的房門,心裏高興得直跳,我知道母親正日日夜夜地盼望著我放寒假回家,心情是多麼迫切。我衝進房門,看見母親在外屋地上,守著一盞小油燈,坐在草墊子上正在搖車紡線。我的出現使媽媽怔住了,我上去摟住媽媽的脖子,高興地說:“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歡喜地拉住我的手,趕忙站起來,看我孤身一人,什麼東西也沒有帶,忙問我說:“怎麼這麼晚才到家?白天到汽車站去接你,連人影也沒看見。你這是怎麼回來的?”
“媽媽,我是隨河大抗敵服務團從開封走回來的,走了整整一天。”
“回來就好了,”媽媽的眼睛裏閃著高興的淚花,用手心擦去,她不大理解什麼服務團,也沒有深問,接著說,“走一天路夠累的,快休息休息,我給你弄飯吃。”媽媽忙三倒四,不知道該怎麼接待我才好,打來一盆洗臉水,就去捅煤火。我望望媽媽和善可親的麵孔、勤勞的雙手。我的回來,好像使媽媽孤獨的生活突然充實起來,她哪裏知道,我就要離開她呢?我坐在煤火旁,烤著手,想著心思,怎麼對媽媽說明我參加抗戰,又不讓她難過呢。我不願意立即打消媽媽歡樂的心情,這一夜我沒有對媽媽說明一切。第二天清晨,我一睜眼,就看見媽媽正在給我殺雞、燉菜,還準備包餃子,忙得腳不沾地。我沒法開口,等吃完了餃子,我才慢慢對媽媽說:“媽媽,你知道麼,日本侵略軍已經快要打到開封了,書念不成了。我們青年人,要參加抗戰工作,喚起群眾,團結對敵。我們團體在尉氏縣宣傳三天,就到許昌去。”
我鼓起勇氣說:“媽媽,我已經參加河大抗敵服務團了,我想和團體一起走。”
媽媽不放心地問:“什麼時候走?得去多長時間,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在心裏盤算著,怕說的時間太長,就說:“我們用不了兩年,就能把日本侵略軍趕走。”
媽媽沉默了,呆呆地望著我的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忽然,媽媽的眼睛裏流出了眼淚,別離就在眼前,真想不到啊!我安慰媽媽說:“媽媽,抗戰勝利我就回來看你。”我想給她講些道理,她連忙搖著手,不讓我講下去。媽媽雖然沒有文化,卻懂得大道理,遇事想得開,對獨生女也從不像旁的母親那樣溺愛,一向都支持我、信任我,她寧肯自己在家裏吃苦受累,也要讓我求學上進。媽媽經過考慮,終於果斷地說:“那好吧,兩年以後回來,再念書也不晚,救國要緊,不用惦記我,可要常常來信啊!”
我感動得流出了眼淚,緊緊握住媽媽的手,什麼也說不出來。
晚上,我回到了團體,心裏還很難過,不管怎麼樣,總算闖過這一關。第二天,我們就要出發了。清晨,我們正在整理行裝,媽媽帶著年幼的弟弟來學校送我,我把她領到範文瀾同誌那裏,她看到範文瀾同誌的長者風度,心裏雖然惦記我,卻通情達理地說:“範先生,你是有學問的人,把我的孩子交給你,跟你們去參加抗戰工作,我也就放心了。”
範文瀾同誌安慰媽媽說:“你是一個好母親,我們團體人很多,大家都能互相幫助,請你放心吧。”
我們離開尉氏,踏上通往許昌的公路時正是新年元旦。
許昌是一座古城,曆代都是一個名鎮,位於平漢線,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市街整齊,買賣興隆。國民黨對許昌的統治比較嚴,一二·九運動時,許昌的青年學生也很活躍,要求抗戰的呼聲很高。國民黨當局為了控製許昌,把蔣介石的嫡係部隊關麟征派到那裏去。許昌也是我們工作的重點,我們排著隊,走在許昌的大街上,紀律非常好,一個個背著挎包,風塵仆仆,吸引了很多看熱鬧的人。我們住在一個中學的教室裏,打上地鋪,挑水做飯,打掃院子,和群眾打成一片。原來,國民黨在許昌也有一支宣傳隊,他們住在旅館裏,出門坐汽車,女的燙著頭發,穿著高跟鞋,到街上貼幾張標語,在戲院演兩場戲,招搖過市,群眾議論紛紛,對他們討厭死了。而我們一來,學校裏立即圍滿了人,幫我們扛行李、背席子,送來了飯碗、水壺。青少年們更是熱情,天天來叫我們教唱抗戰歌曲。我們的話劇團到街頭演《放下你的鞭子》,吸引著成千上萬的群眾,大街小巷貼滿了宣傳畫、漫畫,沉寂的許昌頓時活躍起來。我們應青年同學的請求,辦起了一個訓練班,培養救亡青年。我們在市裏開展工作以後,準備分頭到四鄉去做宣傳工作,把城鄉的群眾都發動起來。關麟征部得知我們還要下鄉發動群眾,弄得坐臥不安,深怕我們把群眾發動起來,擴大影響,想方設法限製我們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