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上海 1985年5月

這是一幢威爾士山莊式的花園洋房,林仲權坐在洋房客廳裏的皮沙發上,清晨的陽光透進寬敞的落地窗,把客廳照得明亮。這兒能看見窗外的花園,窗前的一側,有兩棵怒放的櫻花,緋雲般地開著,開闊的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披滿圍牆的爬牆虎,就像傾瀉的綠色瀑布,襯托著沿牆的月季和玫瑰,草坪上還有幾隻很肥的母雞在悠閑啄食,給這花園增添了些許的田園色彩。客廳的布置相當洋派,家具舊了些,但絕對是英國的舶來品,正宗。這裏還有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油畫肖像,那是故去的原主人,上海一所醫學院的著名教授,博士生導師,幾種抗生素的發明人,對中國藥學界有著卓越的貢獻。老教授是林仲權的學長,大他十歲,他們都是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不同的是老教授學醫,他學的是金融,他們是在文革後成立的聖約翰大學的同學會上認識的。兩家又住得很近,常有往來,因而成了朋友。

林仲權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平靜,他把投向花園的目光收回後,瞥了一眼牆上的肖像,又把目光移向對麵坐著的一對情侶,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帥哥。那女人曾是他介紹給老教授的小保姆,現在是老教授的遺孀,肖像畫上的老教授已經畫得比本人年輕多了,但是,看上去還是要比這女人大上二三十歲,實際上,教授要比她大四十多歲。小保姆的打扮像個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這是老教授調教的結果,老教授喜歡她這樣。這隻是表麵上的改變,林仲權曾經驚歎過小保姆的這種改變。但他更佩服的是小保姆那精於暗戰的本領,一個小學都沒有畢業的小保姆,竟然能讓老教授與他的獨生子徹底反目,斷絕了父子關係,並立下遺囑,把這幢洋房和四十多萬的存款全部留給了小保姆。為此,老教授的兒子還和小保姆打了一場爭奪遺產的官司,法律是隻認遺囑,不認情理,最終小保姆勝訴。這場官司被一家晚報披露後,轟動了上海灘,一時成為街頭巷尾、酒餘茶後的談資。當初,他把這小保姆介紹給老教授時,並沒有想到這小保姆會如此了得,覺得她有心計可以理解,這個女人沒有一點心計,怎麼肯嫁給一個老頭兒呢?他可不信這是愛情的結合。而且覺得小保姆也太無情,太過分了,應該多少給老教授的兒子留一些。盡管老教授的兒子要比她大十多歲,但在名義上,總歸是他繼母。所以林仲權從心裏鄙視她、瞧她不起。林仲權有透視般的識人本領,早就看出小保姆在發型和服裝上都知識化了,但在本質上沒能脫掉鄉氣,有心計不等於有遠見,骨子裏還保留著鄉下人那種目光短淺、易被誘惑的弱點,這讓他萌發了購買這幢洋房的念頭,他極喜歡這幢洋房。於是,就想方設法給小保姆介紹了一個年輕帥氣、頭腦簡單的小夥子——眼下坐在小保姆身旁的這位帥哥。他是一名健美教練,現在剛到五月,就穿起了單薄緊身的T恤衫,讓人感覺出,他有一身堅實而飽滿的肌肉。他正是靠著這身肌肉,很快將小保姆征服,讓她變得小貓似的順從。林仲權知道這位帥哥極想出國,以為外國都是伊甸園,又輕鬆地說服了他,勸說小保姆把這洋房賣給自己。林仲權成功了,成交價是六十萬, 這在當時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作為移民加拿大的費用綽綽有餘。

律師來了,林仲權克製著內心的激動,和小保姆先後在契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收起各自的契約後,看著喜形於色、比他還要激動的小保姆,心中暗想,要是這個小保姆知道,十年後,這幢鬧中取靜、地段絕佳、不可複製的英國式的花園洋房,起碼可以升值到一千萬時,肯定會後悔得發瘋。

“林老,那幾隻母雞我們就不留在這兒了。”簽字的過程中,帥哥一直在注意著窗外那幾隻母雞,他知道,那些散養的母雞要比圈養的母雞吃起來更為鮮美,最近,為了堅定小保姆答應跟他出國的許諾,他在床上的消耗很大,迫切需要進補。

“母雞不在合同裏,你們應該拿走。”

林仲權笑著說時,馬上想起,前幾天來談判時,無意中在一個垃圾筐裏見到,裏麵有一隻準備丟棄的煙鬥,他一眼認出,這是世界名牌“喜來登”煙鬥,有著收藏價值,要是賣給古玩店,所得的錢,肯定能買上一百隻肥母雞,但他非常小心,不想點明煙鬥的價值。因為對方提出,老教授的家具、圖書折價兩萬元,讓他打包買下,這真是人參當作蘿卜賣。他生怕這隻煙鬥讓他們聯想到那些家具和圖書的價值,隻能忍痛看著價值超過一百隻肥母雞的“喜來登”,被當作破爛,愚蠢地丟棄。將軍趕路,不追小兔,是他牢記在心的準則,事業成功的秘訣。

就在林仲權與律師、小保姆及帥哥禮貌地握過手、準備離去時,腰間掛著的BP機響了。這是中國的通訊事業進步的象征,同時也證明他是一位忙人。這隻小小的BP機,可以幫那些想找他的人隨時將他找到。他拿起BP機一看電話號碼。趕緊走到電話機旁,拎起從法律上說已經屬於他的電話,和那尚未搬遷的老家通話。家中的保姆說,有個東北來的、坐在輪椅車上的客人要求見他。

“他叫什麼名字?”

“他沒說,隻說他是梁小梅的丈夫,是由女兒送他來的。”

“梁小梅?”

林仲權怔住了。

林仲權是個老上海,論出身,倒也算是工人出身,他的父親是個技藝高超的木模工,如果現在的年輕人想當然地認為,解放前的上海工人,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就錯了。因為資本家是精明的,知道像他父親這樣的手藝,極為稀缺和不可缺少,不但重金雇請,而且和資方緊捆在一起。一次,資方遇到一場經濟危機,副廠長都被裁了,但他卻被高薪留下,因為資方覺得廠長好找,而這懷有絕技的技工很難再找。於是,家中有足夠的財力,把林仲權送進頗負盛名的聖約翰大學,讓他輕鬆地完成學業,進了一家洋行當起了小白領。

解放後,帝國主義和洋行一起被趕走後,他曾短暫失業,但他出生在木匠之家,是從小玩著木匠工具長大的,所以能夠很快轉型,成為家具廠的一位既能動手、又能設計的設計師。他還專門研究過明清家具,為博物館修複過損壞的古典家具,在這行業中有些名氣。這些成就讓他生活得寬鬆、尊嚴和體麵。他的災難是從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