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蘇小姐對潔修看了一眼,潔修就說:“參觀不行,慰勞行不行?我們來慰勞難民!”

“慰勞?嗨!”那稽查露出兩排大門牙怪樣地笑了笑。“慰勞品呢?交給我就成!”

“幹嗎要交給你呢?我們要當麵交給難民。”

那稽查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別轉臉去揚聲譏誚道:“好!

先說是參觀,又說是慰勞……”

“咄!你放明白些!”蘇小姐突然大聲喝著,臉色也變了。

“你這嘴臉做給我們看麼?……”

潔修輕輕拉住了她同伴的手,說:“辛佳,犯不著生氣。真理在我們這邊,我們跟他們講理……”話還沒說完,隻聽得那稽查得意洋洋地笑了,針對著潔修的話搶嘴說道:“可不是?得講理!早就告訴過你們了:參觀,不行;慰勞麼,慰勞品呢,在哪裏?也問過你們要找什麼人,又說不是找人!空口說要進,這裏又不是城隍廟,怎麼成?這不是來找麻煩麼!

那真是——”

“什麼叫做找麻煩?”蘇小姐怒聲喝斷了那稽查的話頭。她的眼光像兩點突然旺了起來的炭火,光芒四射,逼的人不敢正視。“這裏不是城隍廟,可也不是監獄,這裏是難民收容所,為什麼不讓人進去?找人麼?我們倒還認識你們這兒的負責人呢,可是我們不是找他來的,我們要找所有的被東洋鬼子害的無家可歸的男女老小同胞們!”

“你們不讓人家來看望,是不是把難民當做了犯人?”這又是潔修的莊嚴而刺心的質問。

那稽查有點老羞成怒了。他那黑裏泛紫的鬼臉扭動了一下,倉皇四顧,像一匹狼正待反噬。這當兒,他的身後早已麕集了一堆難民,他們記起了十多二十天前和其他一些人來對他們演說並且分給他們一人兩個麵包的,其中仿佛就有那眼睛像星星的和這位穿紅的姑娘。他們聽得她說“難民又不是犯人”,頓時覺得這句話正像從他們心頭挖出來似的,立即響應起來:“對,我們又不是犯人!開門,開門!”但是猛可地一皮鞭橫掃來了,難民們紛紛往後退一步,那稽查咆哮道:“媽的,吵什麼!老子揭你們的皮!”同時他不假思索,轉臉衝著門外的兩位獰起眼叫道:“別嚕蘇了,有命令:防備漢奸,沒有黨部機關介紹,誰也不許進門!”

“什麼話!”門外立刻來了凜然不可犯的反應,“你別瞎了眼睛!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何等樣的人?”

那稽查業已計窮,便想拿出最後的一手來,給你個不理。可是那小張正被難民們逼住了,要他開門。小張逃到稽查身邊,忿怒的浪潮也便卷過來了。

一場紛亂眼看就要爆發,幸而鐵柵外傳來了蘇小姐的響亮而鎮定的聲音:“大家靜一靜,不忙。給他一分鍾,讓他的頭腦醒一醒!”

歪麵孔的小女兒阿銀擠在人們的胯間,這時也認明了穿紅衣的姑娘上次來過,而且她老子還對她訴說了苦經。忽然福至心靈,阿銀覺得應當去通報她老子。有一兩個怕事的難民瞧這事僵了,也就跑進去報告“先生們”。

一分鍾也許過去了,稽查頭腦一醒,果然得了個好主意;他猛然伸手從小張那裏抓得了鐵柵門上的鑰匙,趁人不防,轉身就往裏邊跑走。剛橫過那小小的空場,到了職員辦公室左近,迎麵卻碰著趙幹事,同時一片聲嚷罵的難民們也追到背後。

趙幹事一眼瞧見蘇小姐的側麵,就拉住了那稽查道:“請她們進來,是熟人!”

“可是她們……”

“有我負責!”趙幹事冷冷地截斷了稽查的嚕蘇,“你不管也行!”又對那些難民們說道:“大家也不要擠在這裏了,都進去罷!”

蘇小姐她們進來,那稽查獰起了鬼臉在一邊示威地揚聲說道:“趙先生!這是你的事了。不能講演,——想來你自然明白!”

趙幹事沒有理睬他。蘇小姐卻止了步,似乎想發作幾句,但那稽查一閃身跑到門外去了。蘇小姐轉臉對趙幹事看了一眼,說:“怕人家講演!哎!這許多難民,不去教育他們,不教他們做點生產工作,反倒把他們當作犯人似的,連人家來看看也不允許了麼?”

“別聽他瞎說。”趙幹事苦笑著回答。

“想來是新辦法,有點兒限製吧?”潔修接口說。“要是,密斯脫趙,給你添了麻煩的話,那我們也不堅持。”

趙幹事還是苦著臉笑,一麵請她們進去,一麵說道:“本來沒有關係。不過剛才你們一進來,那家夥就溜到外邊去了,難免要去搬弄是非。——我倒是無所謂。可是,如果那家夥引來了一兩個,當場和你們一吵,那不是太叫你們下不去?”

蘇小姐和潔修對看了一眼,蘇小姐便帶點負氣的意味答道:“下不去又算得什麼呢!我們不是沒有經過嚴酷的考驗的,皮鞭、木棍、水龍,——前幾天他們還請我們住了拘留所!”“噯噯,密斯蘇,你誤會了我的意思,”趙幹事趕快解釋,“那當然不會的,現在究竟跟從前不同了。但是——”突然他頓住了,皺著眉尖苦笑,好像他深信:他不用再說,對方也可以明白他的處境和用心,要是說呢,反倒會攪不清。

“我想你的意見大概是不錯的,密斯脫趙!”

潔修笑了笑,意義雙關地說,挽住了蘇小姐的手,轉身便朝外走。

“不忙,”趙幹事趕快攔住,“正有一件事請你們指教。”他一邊極力請她們到辦公室去歇一歇,一邊就說明全體職員正商議,怎樣湊合幾個節目舉行一次晚會,“難民的情緒不好,別的我們無能為力,搞一個晚會來提高他們的情緒,也算是盡了我們的心了!”趙幹事的方臉上泛起了虛火的紅暈,大眼睛也格外有精神,他喜從中來似的笑著,請蘇小姐她們給一些寶貴的意見,幫助他們使這一次“提高難民情緒”的突擊工作得到勝利的成功。

兩位客人沒有表示。但顯然趙幹事的熱心引起了她們的共鳴,她們一邊聽著,一邊早已走向辦公室了;隻剛要進門的當兒,蘇小姐忽然開玩笑似的說:“要我們說點意見麼?那算不算講演呢?”

一陣劈拍的聲音,辦公室裏的四位職員和一位難民代表一齊用熱烈的鼓掌歡迎這兩位不速之客。

晚會的討論,業已過去了一大半,差不多快到盡頭了。然而為了對兩位貴客表示敬意,趙幹事特地把議程的轉輪拉住,讓負責計劃這次晚會的杜英將討論過的項目從頭再報告一遍。

兩位客人坐在上首,靠近主席。潔修一邊聽著杜英的帶點兒興奮但又不免矜持的報告,一邊望著辦公室外邊空地上走來走去好奇地窺探的難民,心裏卻靜不下來,有一個咬齧她心靈的鬼怪,半月來若隱若現帶給了她難以形狀的苦痛和忿懣,現在卻像潛伏一時的老鼠又在跳梁跋扈,攪的她思想不能集中。她的眼光碰到哪裏,她的心就想到哪裏。一會兒看著門外徘徊窺探的難民,她就猜想他們此時的心事,猜想他們在這漫天烽火中可曾認識了什麼,可曾感覺到自己實在是有力量的,可曾準備從屈辱卑賤狹小的生活中昂起頭來長嘯一聲,為了整個民族也為了他們自己,在祖國的受難的大地上放射出空前的光芒?她又想到如果自己被一個突然的震擊而落在他們群中,成為他們中間的一人時,是否也還能沒有怨尤,不掉眼淚,不落膽?是否準備默默地接受那一杯苦酒,還是奮然一擲,將那杯子砸碎?……一會兒她的眼光撞在杜英的臉上了,她又惘然想道:這一位現在營養不良,過去又曾在沒有陽光沒有新鮮空氣也沒有自由的窖洞中挨過了兩年,將來也保不定如何的年輕人,還沒從社會和國家得到他應得的溫暖和愛惜,然而此時此地,隻因他幸而有一機會可以對他所愛的祖國的誠樸而苦難的人民貢獻他一點心血,——籌備一個晚會,你看他就激動到連嗓音都有點發顫!

於是突然間潔修的全身心起了一陣戰栗,她感覺到胸口有個塞在那裏的東西,不吐不快,或者,痛痛快快哭它出來。然而她沒有眼淚,她的眼光反而噴出火來。杜英的報告,她竟不曾聽進心去,雖然耳朵是在聽的。咬齧她心靈的那個鬼怪,這時好像現形在她麵前徘徊了,她覺得已經看清了它的嘴臉。這不是沒有見過的東西,仿佛是那貓臉人,又仿佛正像剛才跟她打麻煩的——那稽查的醜臉!……然而這時杜英的嗓子猛可地響亮了起來,竟句句打進了潔修的心坎:“……這一個報告劇,是我們的‘萬寶全書’包建時同誌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編成的,兄弟也參加了些意見。我們這裏有一位難友,扮鬼子,扮漢奸,都是一等一;雖然他已經病了兩天,他還是答應歸他演。……道具,有的想法去借,有的隻好自己來做,穀風同誌計算過,要用麻秸半斤,各色紙張八十多張,外加麻線漿糊,總共有十多塊錢也夠了,這筆款子,剛才已經決議,在我們五個人的夥食裏節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