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東北風吹散了滿天的浮雲。過午以後,馬路上的苦力和行人漸漸又感覺到太陽的威脅。

前線不利的消息,鬆一陣緊一陣,壓的人們怔忡不定。幾天前,曾經動員了全上海的大小廣播電台,呼籲市民捐助卡車,慰勞品,藥品,——現在卻又增加了一項寒衣了。

法新租界的鐵絲網外,一群難民已經在那裏露宿了一夜;鐵絲網內,安南巡捕來往走著,或者像木頭一般站在沙袋旁。兩個法國小軍官跨上了摩托腳踏車,蒲蒲地響著,一前一後朝東北的方向去了。田野、廠房、空地、摩天大廈,然後又是廠房:像彩色畫片,在他們眼前飛過。終於到了一個漂亮的住宅區,車停了,人也下去了。

路旁一座西班牙式二層小洋房,紅瓦的屋頂和白堊的牆壁在陽光下分外耀眼。小小的院子裏有一架葡萄棚,花時已過,卻不見累累的果實,隻是那密層層的肥大的綠葉引起了牆外過路人的羨慕。一隻玳瑁貓蹲在葡萄棚的木柱邊風四大元素構成;一切生物也均由四大元素和合而成,死後,側頭望著那邊一叢月季花上的一隻淡紅色的蜻蜓。羅漢鬆像那些走江湖變把戲的班子裏常有的畸形兒:身子既短且粗,幾乎看不見有腿,可是兩條臂膊長得很,一邊碰到那院子的石台階。這石台階共有五級,三尺來高的一對龍柏分立在左右。葡萄棚就是從這石台階直跨到大門口。

馬路上,驕陽下,車子和行人絡繹不絕。行人之中,難民很多,拖著疲倦的腳步,看著路旁那些高貴的住宅;有的看一眼就走過去了,有的卻縮手縮腳挨近那些油漆得碧綠或烏黑的花格子鐵門,希望萬一有人給他們什麼吃的。這些難民,流浪在上海的租界內,時間最久的已有一個多月。

接連三輛,用竹枝偽裝著的大卡車,隆隆然飛馳而過,引起了行人的注目。竹葉都已幹枯,卷成小小的管子,一路索索地響。車廂裏堆得滿滿的,大概是上海各界人民捐助的慰勞品,一個穿了童子軍服裝的年輕姑娘站在車尾,雙手攀住了車沿的木板。

西班牙式小洋房的院子裏,那隻玳瑁貓,這時嬌慵可掬地伸了個懶腰,把背脊靠著葡萄棚的木柱來回磨擦;一會兒,到底覺得不過癮者說是我們感覺到的對象的某種性質以及對象之間的關係。,便繞過那枝羅漢鬆,跑到後麵廚房和下房之間,車夫和女仆經常聚會的小院子,噗的一下就跳在一個俊俏的年輕女仆的膝頭,咪嗚咪嗚叫著,柔媚地用背脊擦著那俊俏女仆的胸部,——這是懇求給它抓癢的表示,而且照例是可以得到滿足的。

然而那俊俏女仆這時正和同伴們談得起勁,伸手抓住了玳瑁貓的項皮,把它扔下地去。

“喔唷唷,少賣點關子好了!你也會不曉得?”

俊俏女仆這話是對車夫說的,同時卻對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女仆拋了個眼色。

玳瑁貓望著俊俏女仆,好像打算再跳上她的膝頭,可是忽而轉身,又看中了那胖廚子;胖廚子卻很凶惡,提起腳來就把它趕走了。這時那車夫訕訕地說道:

“我又不鑽在人家肚子裏做蛔蟲,曉得他幹些什麼!”

俊俏的女仆扁著嘴,看了那胖廚子一眼,似乎說:聽聽他這套鬼話,騙小孩子也騙不了!

“可是,老爺每天到些什麼地方,你總應該知道啊!”年紀大些的女仆說;她的神氣,與其說是幫著那兩位,倒不如說她正在給車夫想個解圍的方法。

但是車夫還沒開口,那胖廚子早已冷冷地搶著說道:“不知道!他怎麼能知道?他每天出去都沒有帶眼睛去啊!”

“每天到些什麼地方麼?”車夫這時被激得有點生氣了。“講出來你們又要罵我扯謊。你們像審犯人似的,三個吃一個,我就不講了。”可是頓一下以後,他又轉口說,“還不是東南西北看朋友。掛了好幾個牌子的寫字間,汽車進進出出的大洋房,東亞旅館,國際飯店:每天去的總有七八個地方,我也記不清那麼多呀!”

這一番話,那三位當然不滿足,可是倒也想不出怎麼來追問反駁。

“全是些闊人啊。”現在那車夫自動地說起來了。“做生意的,洋行買辦,銀行經理;做官的,什麼委員,什麼部長;也有軍官,可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

“有沒有東洋小鬼呢?”俊俏女仆想出了一句最重要的問話。

車夫搖頭,生氣似的答道:“誰知道他有沒有呀!他們臉上又沒有刻字。反正鬼頭鬼腦的,就不是好東西。”

胖廚子似乎不大相信,他忽然矮著身子,拐著腿,蹣跚地走了幾步,伸出一個小指比了比,說:“看也看得出來的。

樓上那騷貨,還說是雜種呢,也有點這種味兒。”

那三個都會意地笑了。俊俏女仆將嘴巴湊在那年紀大些的女仆的耳朵邊,唧唧噥噥說了幾句。車夫和胖廚子也都伸過頭來聽,隨後這四個人又低聲互相爭辯。現在他們議論的對象已經不是男主人而是女主人了,而權威的發言者也不是那車夫而是俊俏的女仆。

這時候,樓上浴室內,一個矮胖的女人正從浴缸裏出來,披著一方大毛巾,坐到一張藤椅裏。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好半天一動也不動。這是張團團的麵孔,彎彎的濃眉毛,像要咬人的嘴巴,七分妖媚三分殺氣的眼睛。如果那濃黑的眉毛不那麼長而且彎,那眼睛的妖媚之態能減少這麼幾分,敢說沒有人相信這臉兒不是個男性;正如她的年齡一樣,皮相者也永遠猜不準。忽然,鏡子裏那雙眼睛一睜,凶光四射,好像馬上會殺掉一個人,接著可又得意地笑了笑,這一笑卻有點迷人;同時矮胖的身子也站起來了,撩開大毛巾,大模大樣赤裸裸地站在那裏足有一分鍾,然後以驚人的矯捷,穿上一套蘋果綠絲質的周身鑲著寸把寬黑色花邊的晨衣。

這婦人此時正忙著計劃如何報複一個人,又如何征服另一個人。衣服穿好,她的計劃也大半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