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三百伕子,挖戰壕,築工事:從趙鎮長大廳上傳出來的這三句話,當王保長和商會巨頭謝林甫還在趙鎮長盛情招待之下低斟淺酌的當兒,就已經在街頭巷尾產生了無數的奇形怪狀的兒子孫子灰孫子。人們捧著一顆沉重的心爬上了各自的眠床,而在睡夢中,他們發泄了他們的忿怒、咒罵和號咷。

第二天清早,鎮上的五六家茶館,生意特別好。除了經常的茶客,還有些想聽聽消息的人們,自以為得了重要消息不宣布心裏就不痛快的人們,都不約而同,選中了這五六家非正式的市民會場。

大街中段,名為“羽園”的老牌茶館內,有人在“發表”驚人的“消息”,——其實這隻可稱為“猜想”或“議論”,但在絕無真實消息的時候,尤其在這小鎮上,“猜想”常常被升格為“消息”,甚至連“議論”也會被它的發表者化裝為“消息”而歆動聽聞。現在“羽園”雅座上的這位英雄又是鎮上的“聞人”之一,綽號“油煎猢猻”,因而從他嘴巴裏說出來的,不管它是“猜想”或“議論”,都值得重視。

“油煎猢猻”斷定這小鎮將化為戰場。他得到“可靠消息”,日本皇帝用了“軍師”“近衛文”的錦囊妙計,算定八月中秋進上海,九月重陽進南京,那時候書局以此為底本,出版校勘標點本《二程集》。,兩條鐵路一帶大城小鎮都難免刀兵之災。“日本鬼子先派飛機來炸”,睜大了銅鈴似的眼睛,“油煎猢猻”掃顧著周圍的聽眾,提高了嗓子,十足的聲容並茂。“炸你一個昏頭昏腦,隨後便是鐵甲車,隆隆隆,排山倒海!那鐵甲車,上海到本鎮,半點鍾就到了。兵對兵,將對將,鐵甲車也得用鐵甲車來擋!幾百兵,挖幾條壕溝,那不是羊肉沒吃惹身騷麼?”

茶客們都聽得毛骨悚然。有一個年紀輕輕的商人卻偏偏問道:“鐵甲車既然那樣厲害,為什麼上海打了這許多天了,轉來轉去,還是在什麼蘊藻浜、八字橋呢?”

“油煎猢猻”趕快轉眼找這膽敢表示異議的家夥,可是人多,怎麼找得到?他隻好鼻子裏哼一聲,對眾人說道:“剛才就告訴你們,日本的軍師算定了,八月中秋進上海,時辰一到,自然就來了!”

忽然又有一個圓潤悅耳的聲音,差不多就在“油煎猢猻”腦後,投來了這樣幾句:

“說的都是夢話!昨晚上他的魂飛到了日本東京,看見了什麼軍師,聽到了什麼八月中秋,九月重陽!”

“油煎猢猻”立刻變了臉色。這是誰呀,膽敢在大庭廣眾之間這樣頂撞他。茶客們也都愕然相顧,膽小的趕快偷偷溜走。“油煎猢猻”獰起了銅鈴眼,急轉臉去看,在他身後,隔一根柱子,一張小小茶桌,對麵坐著兩位年輕人,其中一位方臉長眉,豐采飄逸,一雙活靈的眼睛閃閃有神,挑釁似的望著“油煎猢猻”,明明是在說:“是我罵了你,怎樣?”

“油煎猢猻”的臉色又變了,獰起的銅鈴眼也順下而且縮小了。他認識這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就是本鎮商會巨頭謝林甫的二少爺謝吉生,在鎮上的“少爺班”中,出名是不好惹的,又是活動分子。另一位和謝吉生一起的,“油煎猢猻”隻知道他是趙鎮長的少爺,卻不知道他的名字。

“哎,小孩子不懂事。”這樣自言自語聊以解嘲,“油煎猢猻”轉過臉來,望著一條正在茶客們腿間亂鑽亂拱的花白狗,猛然喝道:“畜生!鑽什麼!有你出頭的日子還遠得一點呢!”

那邊桌上,趙克久勃然變了臉色,伸手把桌子拍了一下,馬上就要發作。可是謝吉生卻對他使個眼色,同時抬頭向著眾茶客們笑嘻嘻大聲說道:

“可不是,日本鬼子算定了要到八月中秋來,漢奸走狗出頭的日子當真還早了一點啊!”

“油煎猢猻”的臉色第三次又變了,這一次變得鐵青,然而眼尖的人卻也看出鐵青之下有些尷尬。一場“好看”似乎不可避免了。幸而這關頭,一個獨占著一副座頭的中年漢子拉長了調子也發起議論來了。

“荒年傳亂話,各人都有一套消息。我看呢,日本鬼子不會來這小地方。軍隊來住幾天,挖戰壕,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好比跑江湖變戲法的,到一個碼頭,盡管是過路,也要鬧鬧場子,像煞有介事。……”

他笑了笑,轉臉向四麵看了一眼,又接著說:

“鎮上挖壕溝也不是第一次啊!大家總還記得,去年夏天,也來過幾十個兵,噱頭可不小,火車站那邊挖了三四條壕溝,鎮上雪白的風火牆都塗上窯煤,還有,沿河還搭了竹棚,把河麵遮掉一半,都叫種上南瓜和絲瓜。幹什麼呢?說是隊伍坐了小船在瓜棚下邊過,日本飛機就看不到哪!哈哈,明天也許又想起南瓜和絲瓜來了,竹棚搭一下還容易,南瓜和絲瓜可不是一兩天長得起來的!”

茶客們也都哈哈笑了。“油煎猢猻”和謝吉生之間的緊張局麵不知不覺也就鬆懈下去了。

但是,由於三百伕子和築工事所引起的緊張的人心,以及各式各樣離奇的謠言,卻在上午十點鍾以後方始慢慢平靜。大街小巷,人們爭相傳布一個真正的消息:商會在開會了。人們又機密地睒著眼,悄悄地告訴他所認為最親近的朋友:“什麼築工事!這就是他們的工事啊!”說著就把食指和拇指圍成一個圓圈,在對方眼前晃了晃。

“當真麼?”對方張大了嘴巴問。

“怎麼不真!萬昌油鹽雜貨號傳出來的。”

對方於是連連點頭:“哦,哦,這就十分裏有九分!”

十二點光景,人心幾乎大定。鎮上最活動的年輕婆娘們也從趙鎮長家裏探明了事件的內幕。當然這是徐氏少奶背著婆婆的麵,一邊抱著小英喂奶,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透露出來的。樸齋太太卻不是那麼直爽,她翻來複去隻說一句話:“鎮長家裏可沒有聚寶盆!”

商會內部卻又不像街上那樣平靜。參加討論這件大事的人物約有十多位,等他們到齊,就花了一小時。商會設在關帝廟,和鎮公所在一處。兩張八仙桌拚成的“議事席”,臨時鋪了塊白布。這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定下來的儀式,如果不把兩張八仙桌拚起來再蓋上一塊白布,那會議就不夠正式。一向做慣了主席的謝林甫這一次卻再三謙遜,結果公推了趙鎮長,這又花掉十多分鍾。開會如儀,立刻爆發了爭執,中心點是攤派方式。十多位人物在那鋪著白布的所謂“議事席”前坐了七八分鍾,辯論一番,便離座散開,三三兩兩作一堆咬著耳雜;約莫過十分鍾,他們再坐到“議事席”上了,又爭論不決,又散坐分組交頭接耳;這樣反複幾次,終於是王保長的主張得到了全體一致的擁護:休會吃飯,午後再討論。

兩張八仙桌又分開了,變成了餐桌。。東道主是鎮公所,酒菜當然不便菲薄。兩張八仙桌拚起來的時候不能解決的難題,現在分開了,而且沒有白布蒙著的時候,卻終於得到了解決。大家同意:款項由商會墊付,鎮公所負責償還,攤派問題取消。

謝林甫回到家裏補睡了中覺。這其間,平靜了的人心忽又發生波動。大約有兩排兵居然在火車站附近挖開了丈把長、三尺深的兩道壕溝,挖起來的泥土又堆在壕邊,也有尺把高。當這消息到了謝林甫耳朵的時候,他想道:“難道上級真有命令要他們築工事麼?”他的心也開始有點保不住平靜了。

夕陽西斜的時候,空中有隆隆的聲音。人們看見了比蜻蜓還小的飛機,穿過薄薄的缸爿雲,弄不清楚是幾架,也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可是“油煎猢猻”的徒弟禿五卻一口咬定是敵機,——他說他聽了那聲音就認出來了。他在滿街亂嚷。

這一個晚上,疑懼的黑影也侵入了鎮上的幾個深院大宅。趙樸齋家裏也有一場小小的口舌,五個人有四種不同的主張;

結果是徐氏少奶含著一泡眼淚很早就去睡了。

在這樣惶惑的空氣中,人們又過了一天。這一天內,國民小學和土地廟兩處毫無動靜。車站附近新挖的兩道壕溝也跟那一歲多的幾道舊的一樣,不再引人注意。鎮上有兩個警察(他們是從車站上的分所裏派來的),這一天忽然換了簇新的單製服。下午也有飛機的聲音自西而東掠過天空,據說確是敵機,但隻是掠過而已,人們隻把它當作談話資料。前天被趕到街頭來的難民,一大部分離開這小鎮,繼續他們的流亡,小部分有病的也暫時安插在歇業已久的一家米店的棧房。

隻有隊伍剛到的時候被作為漢奸抓了去的那個人卻依然在押。

一切幾乎回複了常態,沉悶重壓之下的人心也幾乎麻木了,但是突然又來了新鮮的刺激。

快要上燈的時候,麵目清瘦的一個年輕人,帶著兩位也是不過二十來歲的,意外地出現在趙府的大廳上。一道公事塞在趙樸齋手裏,那三位不速之客便在大廳上東張西望,指手劃腳,唧唧噥噥說著人家不大明白的話。

趙樸齋看了公事,眉頭便皺了起來;又看那年輕人,軍裝,斜皮帶,儼然也是軍官模樣。

“當然沒有問題罷?”那年輕人問。

趙樸齋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吞吞吐吐說:“舍下實在簡慢,不大方便。”卻又轉口問道:“三位中間哪兩位呢?閣下在不在內?”

“我是錢科長,”那年輕人自己介紹,又指著他的同伴說,“要來府上打擾的,是這兩位女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