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藝術的生活(1 / 3)

第一幕一九二零年七月間的午後,陣雨剛過,雖然晴朗,但很涼爽,在中國南方某個城裏一個人家的休息室裏。休息室的陳設都用西式的器具,門窗牆壁也參些西式。

靠右一扇門,門外是通到外邊的長廊。

兩個人對坐在靠左擺著的椅子上。——一個約有三十多歲,麵貌自然,顯出對人很熱心的神態,是任君,這一家的主人。——一個是康君,年紀在四十以上,額發禿了,可以見他是很操心思的。

任:(取一枝煙授康)吸支煙吧。(康受煙,燃著徐吸,任取表看)三點三十分了,我約她四點鍾來。

康:她對於幼稚教育,想來能勝任愉快。

任:這個我倒深知的。她出了師範學校,還專門研究過四年幼稚教育。

康:我辦了幼稚園多年,遇見幾位女教師,她們並不真有獻身教育的誌願,是由命運支配著,學了保姆,自然隻好做保姆。到後來有的出嫁了,有的對於她的事業覺得煩悶了,就毫不留戀的辭職去了!(很惋惜的樣子)任:(彈去煙灰)她決不是那樣人!(康表示興奮)她去學師範,研究幼稚教育,有個堅強的意誌做原動力,就是希望她自己有一種終身的職業,做個真正獨立不倚的人。(康微微顛頭)所以她做的工夫非常切實,不像那些專講求形式和名詞的人。

康:形式和名詞實在是女子的毒菌,然而她們偏偏愛那些,把那些當作糖一般甜!她們自以為是新女子,其實何嚐脫出了女子的舊方式?像劉女士這樣,才算得是個新女子哩。

任:這是的確的。她在《時事評論》當編輯,我們常常看見她的文字,很鼓吹藝術的思想:以為人生種種,須要藝術化了,方才有活力,有真味。這豈是尋常的見解?(凝思)不知道她為什麼總不願意做這新聞事業;寫信給我,總說她的生活乏味,所以,辭了職回來了。

康:(有些疑惑,少停)既然她先前立誌要做教育事業,今朝請她到我那裏任事,她一定很歡迎了。

任: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約了她來,介紹給你。(兩個人都棄煙頭於唾盂。任起立,兩腕叉於胸,踱步室中)仆:(從長廊走至門口)劉女士請見。

任:請她到這裏來。(仆退)劉:(走進室內。她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姿態靈活,可見富於感情,但是也表現出意誌堅強。她的衣著樸質而淡雅,手執一柄白羽扇)任先生,我這時候來,還好沒有失約。

任:剛四點哩。(指康示劉)這位是康先生。(指劉示康)這位是劉女士。

劉:康先生。

康:(起立)劉女士。

(劉便坐在靠窗一隻椅子上,任康二人,坐在原位上)任:(向劉)你從上海回來的那天,天氣熱的厲害,你不覺得勞頓麼?

劉:倒還好。我做的那件事實在乏味,教人耽不下去,所以就趕了回來。

康:《時事評論》銷行很廣,女士的文章又著實受人歡迎,正好施展抱負,女士為什麼說乏味呢?

任:我也這樣想。你前兩次信來都這麼說,我總是想不明白。

劉:從外表看,這個報紙固然不惡,但是揭他的內幕,就醜惡不堪了。那些股東和編輯都是拜金主義者。什麼文化運動,什麼見解理想,他們休說沒想起過,簡直做夢也沒有夢見過。

任:他們也隨著別人唱些時髦的論調,講些新鮮的主義,不必說,為著生意,他們不得不借那些做幌子。

劉:不錯。然而還不止此。果真有論調,有主義,好好兒主張,雖然追隨別人,也可以有相當的幾分效率。可恨他們一邊主張,一邊又在那裏批駁,正負相消,就什麼都等於零了!

試看他們的文章,都隱隱約約有這樣一種傾向。

康:(微歎)這就是所謂作者態度了。作者沒有誠意,便多方掩飾,終於露了真麵目。我平日還不覺得,經女士一說破,對於《時事評論》的信用就減去了一大半了。

劉:我初到他們社裏,也一點兒不覺得。每月受他們四十塊錢,約定每天供給他們一千字光景的稿子。我想好在不限製文字的範圍,就每天寫些關於藝術的稿子付印。我覺得在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問題比什麼都緊要。

任:(興奮)你那篇《生活的藝術化》寫得真好,把哲學的最精思想,藝術的最高手段,熔於一爐了。

劉:不見得吧。我總覺意識是個球體,而文字隻是一條直線,用直線描繪球體,哪裏能談得真切。(少停)過了幾個月,漸漸發覺了他們的弱點。我為了尊重言論的神聖,向他們進了好幾次言,哪知他們除了拜金,沒有主義!(憤激)我很明白的知道,這個報紙是弄不好的,是個庸愚的集合體,而我卻依附在他們的集合體裏,傻子似的努力做真誠的文章,希望可以安慰讀者,這是何等難堪的事!(更憤激)我和他們的關係沒有別的,隻不過他們給我四十塊錢,我每天供給文字罷了!我拿了這四十塊錢,就同負了債似的,不得不給他們一些貨!原來文字是最自由的人生表現,是無價的,現在卻等於貨物,可以用錢買,我的生活就像機械一個樣,豈不是大大的懊喪!想到這裏,我煩悶極了,我的思想無從開展,情緒沒有著落,意誌不得自由,再不辭了職回來,真個無法忍受了。自從那一天到了家裏,我才回複了自由,環繞我的一切,依舊親切有味了。(回複安閑的態度,輕輕搖著白羽扇。任康聽得出神,靜默半分鍾)任:你這樣的態度真是令人敬服。

康:精神快樂確是最緊要,然而一般人偏偏叫精神去遷就物質!像女士這樣,真可謂是精神的葆愛者了。

任:我約你今天到這裏來,就為了想介紹你擔任教育的事務。

劉:(喜悅)這是我十年前就立下的誌願。果是我能夠做的,我沒有不應允你的。(劉催促)快告訴我,是哪一等的學校?

任:(指康)康先生,他是經營商業的,但是他識見高超,熱心公益,遠遠超過他的商業經驗。他在家鄉獨力辦了一個很完備的幼稚園,已經八年了,現在缺一位保姆。我想你對幼稚教育很有研究,所以今天把你介紹給他。

劉:(極樂)康先生,你真有見識。現在大家隻知道普及小學教育,把幼稚教育似乎看得無關緊要。哪知沒有幼稚教育,小學教育就少了最吃重的基礎。(康顛頭,讚同劉的話)先生,鄉下一共有多少人家?

康:五百來家吧。來園的幼孩經常在一百內外,由六位保姆陪伴他們。現在缺著一位,任君介紹女士擔任這一席。(誠懇)我剛才領略了女士的言論,從而窺見了女士的心神,敬代園裏的幼孩們為女士勸駕!

劉:(誠懇沉著的)我答應任這一席了!(微笑,露出希望的神態)先生,那裏是鄉下,鄉下……鄉下的風景如何?

康:我鄉有座朝霞山,攔住西邊的天際。山色刻刻變幻,早上和晚上,春朝和秋夕,都顯出美麗出塵的姿態。南麵有個月湖,周圍足有二十裏。我們都有小的劃子船,到湖裏蕩槳去。東北兩麵都是田野和林木。(得意)我鄉有這些自然景物,倒是個很好的去處呢。

劉:(樂不可支)這真“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我最愛自然的景物,它們的外形,組織,意義,都能叫人引起精妙的美感,浪漫的詩思。(向任)住在上海那種地方,也局促沉悶的夠了。兩邊都是高大的陰沉沉的房子,中間一條街道仿佛是陰溝。看那些匆匆往來的人,麵目之間竟沒有絲毫活氣,真同無數機械在那裏搬動。我的寓所對麵是一家工廠,機器的轉動發出單調可厭的聲音,會使人腦筋發木。我沒法耽在這樣的地方作文,所以常常走到西郊的田野裏,遇見一個可愛的池塘,幾棵有意思的小樹,就立定了想我的文字的結構,想妥當了才慢慢地回去,不拘何時,寫了出來就是了。(嬌笑)我還在這些地方對景寫生,作了許多小畫幅,隔一天我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