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桑 榆 自 語 (5)(1 / 3)

其次說刻閑章。刻閑章要先有圖章石。買石藏石,我也未必沒興趣,隻是因為好的,即使小也很貴,不敢問津,所以直到現在,也幾乎沒有能夠上桌麵的。又所以不敢上追米顛,愛而拜之,而隻是利用它,並揩相知的篆刻家之油,刻上幾個字,以過自我陶醉之癮。多少年來,閑章刻了一些,文不當離題,隻說成於近年並認為值得說說的與佛門有關的兩方,一是“爐行者”,另一是“十一方行者”。先說這爐行者的一方,為上海翁所刻,這關係不大。關係大的是文字的含意,計值得大書特書的共有三項。其一,我雖然沒出家,卻曾長時期在山門內外徘徊,稱為行者,自信可當之無愧。其二,爐者,因為在幹校曾受命燒鍋爐數月也。其三,說來會使禪門的信士弟子並慣於耳食的肅然起敬,因為六祖慧能,得五祖衣缽之後,廣州法性寺剃度之前,也隻能稱為“盧行者”。這會有假冒之嫌嗎?管它呢,反正得這麼個大號心裏舒服。再說另一方的十一方行者,為北京讓翁所刻。取義既簡單又明確,是:和尚吃十方,曾有不少次,和尚招待我吃素齋,我比他們多吃一方,故成為十一方,凡事以多為勝,我自己覺得也就占上風了。

最後說謅打油詩。我的舊家風,間或讀詩詞,決不寫詩詞,因為自知無此才此學。不幸這舊家風也被大革命革了命,是由幹校放還之後,閑情難忍,萬不得已,才乞援於平平仄仄平,以期還能夠活下去。嚐試,也積累一些經驗,其中最能產生(人生的)經濟效益的是:想自討苦吃,寫正經的;想取樂,寫打油的。昔人昔事也可以為證,如杜公子美,不打油,總是寫《羌村三首》之類,自然就不免於“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加以為安老,我拿起筆,常常喜歡打油,也就從其中撈到不少油水。為篇幅所限,隻舉五言的絕和律各一首為例:

有夢思穿壁,無緣聽蓋棺。南華尋坐忘,未廢日三餐。

無緣飛異域,有幸住中華。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風雲歸你老,世事管他媽。睡醒尋詩興,爬牆看日斜。

思穿壁,沒有真穿,無益;罵完管他媽,上公交車仍不能不用力擠,也無益。但這類無益一時能使我眉飛色舞,人生難得開口笑,敝帚自珍也罷。

九、衣褐還鄉

這題目有遠祖,是別姬的項羽所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有次遠祖,是舍身同泰寺的蕭衍所說:“卿衣錦還鄉,朕無西顧之憂矣。”可是承嗣不能照抄,因為我既未富又未貴,隻是思故土的心意一點通,所以用了換字之法,說是衣“褐”還鄉。這說的還鄉還同於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簡而明地說,是到風燭之年,才更有故土難離之感。關於這種情懷,不久前我寫了兩篇小文,一篇是《吃家鄉飯》,說一日三餐,總是想吃幼年在家鄉吃的那些;一篇是《狐死首丘》,說大有結廬在鄉土之意,而多方牽扯,事實難於做到。這次寫,像是沒有什麼新意好說,但既然要坦白老年的心境,略去則不合為文的體例,所以不避舊話重提之嫌,再嘮叨一次。

說起家鄉,一言難盡。這言,有離鄉之人共同的,用情意最深重的話說,是葉落要歸根。有我獨有的,是這根竟有了變動。如何變?為了偷懶,抄《狐死首丘》那篇寫的:

說就不得不從頭。為不知者道,先要說家鄉。這也不簡單,因為應該是一個(指出生地),而現在是兩個。我出生地,就出生時說,是京東香河縣的南端,北距運河支流青龍灣十裏,西北距香河縣城五十裏。這出生地的家鄉受了兩次嚴重打擊。一次是解放之後,政治區域變動,青龍灣以南劃歸武清縣。另一次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鄉的老屋全部倒塌,家中早已無人,磚瓦木料充公,地基改為通道。我隻好放棄這個出生地的家鄉,原因之一是無房可住,關係較小;之二關係大,是改說為武清縣人,心情難以接受。但無家可歸也不好過。恰好這時候與香河縣城的一些人士有了交往,他們有救困扶窮的雅量,說歡迎我把縣城看做家鄉,並且叮囑,何時填寫籍貫,要寫香河縣。我不勝感激涕零之至,並每有機會填寫籍貫,必大書香河縣,以表示至死不渝的忠心。

兩個,關係不同,情況不同,因而喚起的感觸也不盡同,總的說是,前者失多得少,後者失少得多。以下分說常常浮現於記憶中的得和失。

前一個,入世後的最初十幾年是在那裏過的,可懷念的當然不會少。就是現在腳踏實地,或隻是在想象中,也還會碰到不少熟識的形貌,大到街巷的格局,小到親串的名號。可是遺憾的是,必伴來強烈的禾黍之思。舉家內和家外各兩種為例。說起家,最值得傷痛的是這個家已經化為空無,於是幼年生活的許多歡娛,如年時的提燈放炮,冬夜的圍坐吃炒花生,以至外出晚歸之受到狗的歡迎,等等,都成為更加鏡花水月。村西端的場地兼菜園沒有了,想到當年,秋風過後的清晨,到棗樹下拾落棗的情形,也不免於悵惘。村外,東北行約二裏的藥王廟,是小學所在地,當年曾在後殿觀音大士旁過夜,現在是小學仍在,不要說坐蓮花的觀音大士,是連殿也沒有了。由藥王廟東南行到鎮中心,路南有關帝廟,年底賣年畫的地方,風景的,故事的,都曾使我兒時的心靈飛向另一充滿奇妙的世界,現在也是都沒有了。不幸是記憶以及伴隨的懷念之情並不因現實之變而變,於是這個家鄉,如果容許我評價,就具有兩重性,是既可親近又不可親近。